大廳已被煙薰黑,陣陣燒灼的味道自遠處飄來,闕暝憶起子水榭閣里的大火。他模模身上的錦被,衣裳已經被換下,燒傷的地方也被妥善的處理過。
會是誰救了他?又是訛將他移到此處照顧?
闕暝勉強移動身體,想取幾上的茶水來喝,傷腕上的絹布突然傳來一股熟悉的馨香,他全身陡然劇震!
是冰焰的味道!冰焰沒死?!
他振奮的坐起身來,干啞的叫道︰「冰焰、冰———」
他的聲音?
闕暝握住自己的喉嚨,急促的喘息著!他的聲音——為何變得如此哈啞?
「冰——呃……」一股氣哽在喉頭,他劇烈的咳起來。
窗外的雨仍舊淌答的下著,一聲聲落在枝極上,仿似在哭。透過窗欞上的花框望出窗外,園中那株蕊花繁茂的梨花樹已枯萎焦黑,是那聲雷打壞了它。
那時候,慕容陽還活得好好兒的,冰焰也是……
他呆呆的注視著綿綿不絕的雨滴,天色漸漸黑暗窗外忽然閃過—個縴細的人影,他坐了起來。
是冰焰?!
他不會看錯的,那身影一定是地!她沒死,她回來了。
闕暝拖著重傷的身體蹣跚的往前走,每走半步,四肢百骸便傳來陣陣劇痛。他額上冒出令汗,腦子里一片昏眩,可想見冰焰的熱切渴望,足以讓他忘卻所有的不暢快。
「冰焰——」他打開門,期盼的喚道。
梨樹下,有一娉婷裊娜的身影,孤伶伶,青絲垂肩,長睫微顫,蒼白的臉容是愁苦的。
「冰焰,我就知道你沒死。」闕暝心緒激蕩,猛力將她攬入懷中︰「為什麼這麼傻?」
他緊緊抱住她,像是深怕自己放手,她就會從懷中飛去,再也不會日來。
冰焰軟軟的靠在他肩上,杏眸中沒有神采,只喃喃的說︰「我找不到他,找不到陽哥哥,他究竟到哪兒去了?你可不可以把他帶回來?」
闕暝的指節逐漸收緊,熱辣的感覺沖上鼻頭。
「……對不起……」
「我在水里一直找、一直找,始終找不到他,本想就這麼死了。」
淚霧浮上眼眶,濕潤了她的雙眸。
「可是我卻想著你,想著你對我笑,想著你像孩子般的哭泣,想你像一個男人似的愛著我,我走不掉。」
她將臉埋在他的臂膀中,讓淚水滲入他的衣衫里,忍不住嗚咽︰「如果我們能這樣一直下去,該有多好?」
「我們可以的!」闕暝抱住她,激動的說︰「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只有你和我,好好的過完這一輩子。」
「我們可以這麼好麼?」她忽然推開他,全身不自主的顫抖起來。「我們親手將匕首刺人陽哥哥胸膛,你認為我們還能夠在一起麼?」
「冰焰——」如果能夠,他寧願殺死自己,也要換回慕容陽的命。
然而,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告訴我,他是一個好人,他還是我們初次相遇時,那個仁慈、善良、溫柔的慕容陽。」她哽咽的問︰「他昨天只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闕暝看著她,內心痛苦的掙扎,他可以騙她,告訴她慕容陽就是這麼可惡的人,讓她不再傷心,跟他遠走高飛。
他可以瞞她,讓她的記憶停止在慕容陽傷人的時候,至少,她不會再為他流淚。
「冰焰,你听我說,」他握住她的雙肩,很溫柔、很溫柔的說︰「陽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和了一樣,都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他和暗一樣,永遠都是我最好、最好的兄弟。」
明知道說慌可以留住她,可以挽救她脆弱垂危的心,可是,他還是做不到!
冰焰的臉頓時變得蒼白,爾後,又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我知道,他一直是這樣的……」她慢慢的轉過身,向外走去.「冰焰,你去哪兒?」闕暝焦急的喊。
「離開,離開這兒。」她淡淡的笑,笑里已不帶哀愁。
「冰焰,別走,請你留下來!」他暗啞的聲音里帶著懇求。
「陽哥哥已經死了,」她還是笑著,淚水卻從眼角一直落下。「而害死他的我們,憑什麼能幸福的笑著活下去?」
「我們……是否永遠不能在一起?」他閉上眼,沉痛的問。
抹干眼淚,她抬頭,看著身旁焦黑干裂的梨樹,那繁花似錦的過往仿若一場夢,既歡樂卻又殘酷得短暫。
「梨樹若能再次開花,我們或許——」
輕輕哼起小調兒,冰焰恍惚的向前走去。漫漫長路、天地寬廣,她卻覺得無所適從……
滴滴滴滴——雨下得愈發急了,淋濕他錯落在鬢邊的發,高大的身影在雨中,看起來卻有一種落寞的孤單。
闕暝仰頭望向昏暝的天空,臉上交雜的不知是淚是雨,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人生,從開始就是個錯。為了這虛幻的仇恨,他自願墜人地獄的深淵,成為復仇的修羅。
他以為自己是為仇恨而活著,所以在這條路上,即使有過猶豫、困惑,他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可他卻沒想到,這條路,竟會是這麼一條痛苦難行的不歸路!
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內傷已逐漸沉重,外傷也開始在身上肆虐,闕暝再度倒下去了。
他呈大字形的仰躺在地,雨水打在肌膚上微微生疼。此刻他腦中一片空白,甚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理。
焦瓚死了、慕容陽也死了,還有爹娘、臉……前半生里的人都離他而去,連後半生想要與之共度的人也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些什麼、擁有些什麼,他只覺得累了,他想好好的睡一覺,一個很長、很長的覺,如果能夠,他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闕暝安詳的閉上雙眼,任雨水吞沒他逐漸模糊的身影。
六個月後,戰爭爆發……
第十章
夜風吹散了褥熱之氣,也將長達八年禍亂的污穢血腥給吹淨。百姓雖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但戰爭結束總是令人欣喜的。
長樂坊的石板街上,一群頭系素白纏頭、身穿圓領袍衫的年輕少女,個個手中拿只大籮,春風滿面的一路調笑著。走了好一會兒,她們來到一幢大宅院前,看見檐上的白燈籠亮起,便伸手推開門走進去。
「梅姐姐,我們來交貨嘍!」為首的少女輕喊道。
屋內的人聞言,趕緊匆匆走出來,邊咕噥道︰「還以為你們今兒個不來,害我倒擔足了心。」
「我們在路上听到收復京城的大英雄僕固懷恩來到揚州,因此前去一睹風采,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其貌不揚,真真令人失望。」另一矮胖少女嘆息著。
「說的是,反倒是副元帥身邊的軍爺,英勇霸氣、神采逼人,可惜就冷著張臉,既不愛理人,也不說話。」
「你們這些小丫頭在說啥呀?」梅萼仲指用力點向為首的少女。「還不快快去干活兒!淨想這些不正經的事兒。」
「哪兒不正經了?」少女不服氣的說︰「那軍爺可是傳說中的‘啞參軍’,他文韜武略、英勇不凡,帶領我們大唐精兵收服那些叛臣賊子,可惜就是從不說活。」
「那倒奇了,不說話如何領軍、下達命令?」梅萼可是相當好奇。
「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少女興奮起來,脹紅女敕臉。「待會兒這些軍爺們會大‘春邑織’門口經過,你若不信,瞧瞧不就知道了!」
「啊!來了來了!」眾女驚呼,連忙往門外擠去。
梅萼按捺不下好奇心,也跟著上去湊熱鬧。
石板街上擠滿百姓,個個都爭先恐後想目睹救國救民的大英雄,遠處傳來馬嘶蹄踏聲,陣陣塵煙飛起。
不—會兒,一列軍容整潔、嚴肅的隊伍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