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怕他的死,還是怕他的人?
芳菲仍不及去想,便已咬著牙,將他帶了回來,並請住在不遠處的奏朝明來幫忙,朝明初見芳菲屋內躺了個大男人,嚇得還不輕,但救人要緊,一時之間也不及細問,回頭燒了熱水端回屋里之後,這才問起了那名男子,卻沒想到芳菲竟答得教人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芳菲,你帶他回來療傷是對的,可是你忘了村長的告誡嗎?"
芳菲聞言,不由垂首。"我當然知道,可是……上不自覺地,夜星般的眸子滲入一絲哀憫,望了床上的他一眼,芳菲的眼神無法離開。
"人世塵囂朝代換,桃花林外不相干;這個從小就背在心中、瑯瑯上口的十四字真言,我怎會不清楚呢?可是……朝明,換做是你,你看見了一個重傷的人,若有辦法救他,你會撒手不管麼?"
朝明秀氣的眉微微一皺,不怎麼贊同,于是無奈的嘆了口氣。"我拿你沒辦法,只由著你救人了,但是芳菲,你可不能藏著他,我必須告訴村長才行。"
"不要。"芳菲聞言,想也不想便突地拒絕了。朝明一愣,第一次看見芳菲這麼著急。
"你若現在告訴了村長,村長說不定會要我把他送回去原來的地方,讓他自生自滅……這太殘忍了!"芳菲急迫的語氣里含著前所未有的慌亂,仿佛她自說的那一幕就要變成事實般的,想到讓他自己一個人孤伶伶的在綠原里等死,芳菲怎麼忍心?她不能、不能啊!
朝明咬著自個兒的唇瓣,為難的看著芳菲,但她一向是喜歡這個好姑娘的,自然也不舍得她難過,半晌未過,朝明牽強地扯出一抹笑,便道︰"好罷,我不去說便是了。"
芳菲大喜,眼神一掃陰霾,瞬間透出燦亮。"謝謝、謝謝,真的謝謝你!"
朝明見她歡喜,心下也高興,便拍了拍她的手。"好啦!苞我客氣,我娘還等著我回去呢!晚點兒等我娘睡了,我再幫你帶幾套我大哥的衣服過來,好讓他方便換洗。"
芳菲感激地點了點頭,一路送她出門,直到朝明的身影沒入一株株桃樹影後,這才提裙回到屋子里,才要跨人竹圍內,她便听見一陣痛楚的低鳴。
那是他的聲音!芳菲渾身一顫,想也不想便迅速地走進屋里,只見躺在床上的男子仿佛正因傷口的劇疼而極度不安穩地翻動著身子,緊閉雙眼的他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即便是那種刻骨的痛,睡夢中的他仍咬著發白的下唇死忍,不教自己失去自制,然而痛楚仍由他的喉間竄出,連結成一串教聞者也心魂欲碎的聲音。芳菲靠向床前,順手拿起了中帕,放在方才朝明送來的熱水里浸濕,擰吧之後,便細細地按在男子的額頭之上,為他按去冒個不停的汗水。
躺在床上的他,似乎意識到這個踫觸,是來自女人的,他夢中也聞見了一種情新的花香,真的是女人!
此生還有別的女人會主動靠近他嗎?除卻了商離離……
離離……離離?是你嗎?
甭自裳魂夢不清,卻猶記得自己的思慕是多麼摧人心肝!一想到那只手可能屬于商離離,竟激動得連在睡中也不安穩。他霍地使出全部力道,攫住那只溫柔撫觸他的縴手。霎時間,所有不甘、悔恨,以及痛恨自己為何無法死心斷念的執迷不悟統統涌上心頭,那手仿佛是個觸媒,一踫到它,孤自裳的痛楚便全體爆發了出來!
"商離離……商離離!你好狠……好狠的心!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失去理性,崩潰地驟然大喊,原本因昏睡而緊閉的雙眼也因淒絕悲憤而猛地睜開。
芳菲毫無防備的迎上他凌銳而狂亂的眼神,身子不由發起抖來,那是怎樣巨大的情感?!他恨著誰?為什麼恨的同時又顯得那麼傷心?為什麼?!
芳菲茫然的水眸一陣霧濕,酸楚的思緒連自已都幾欲分不宿了,她為什麼這般難過呢?是他揪著了她易感而純潔的心靈?這是她不由自主的任由自己陷于那男子無邊的深沈里呢?
哽咽著聲音,她努力使自己保持著平靜,沒有將手自那強大而充滿怨蔥的力量里掙開,卻無法克制柔柔嗓音里的顫抖。"我……我不是商離離啊……"
細致如清流的透明語調雖然微弱,然而卻是那麼撼惑人心,至少對孤自裳而言是如此,他試圖凝定渙散的視線,想看清面前身形,漸漸凝合出的具象,卻並非夢中那揮之不去、教他又恨又愛的商離離,而是另一張清艷絕倫的面孔,靈穎的瞳眸里,不如初初見時的潔淨安然,取而代之的竟是自己那份刻骨莫名的苦楚!
甭自裳一反,手陡然一松。
不是,不是她,不是商離離……
心頭涌上的是什麼感情?應該失望?還是慶幸?他苦苦笑了出來。
這種時候,非生即死,他卻仍痴痴念著那個毀了他一切的女人,這是什麼道理?
正當他嘲諷著自己的愚昧時,那始終坐在他身邊凝視著他的女子也默然不語,然而一旦心情略微平撫之後,任誰都無法不去注意到那個美麗的女人。
甭自裳憶起那雙他合眼之前所見的哀憐眼眸,陡然有些許椎心。"是你……救我?"
芳菲麗顏嫣然,但眸中卻仍有淚花,奇異的表情不但不顯得突兀,反而更顯出一種矛盾又引人深究的復雜情緒。
她不知不覺蓄了滿眶淚水,卻也不知不覺為了他首次正視到她的存在而芳心顫動,思緒難撫,她知道自個兒是定不了心了。
"我……瞧見你躺在綠原上頭……"芳菲柔柔軟軟地道,聲音進了孤自裳的耳中,卻引來他一陣難平的躁怒。
"我並不稀罕讓你救。"他冷冷地道,別過眼去,不看那雙反射了自己傷痛的淚眸,一瞬間他竟覺有些淒冷。
芳菲被他的不知好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攢扭著中帕,神情變得有些緊張。
"可是,不救你回來,你會死的……"他會死的……會死的……一想到他要那麼孤獨的一個人死去,芳菲怎麼忍心?
"那就讓我死吧。"孤自裳悵然一笑,有些嘲諷意味地。
"可……可我在意……"
"你在意?"孤自裳瞥了她一眼。"你在意有與我何干?"
芳菲望著他死氣沉沉的眸子,仿佛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般,她不得不說︰"你既然還活著,就表示這世間還有你的責任,你怎能輕言死呢?"
甭自裳聞言,嬌恣地扯開一抹自嘲冷凝的嗤笑。"我的責任?你懂什麼?!"
芳菲難堪的垂下頭,不知該說什麼好,但孤自裳見她默然不語,不知怎地,原本極度不穩的情緒,卻因她的無言而軟化了下來,再怎麼說,她都是他的救命恩人,更何況不管是誰,恐怕也都不能對這樣一個柔情似水的女子狠得下心腸罷?
這種想法才剛剛閃過孤自裳腦海,隨即他又為了自己的荒謬而不禁惘然默嘆。
甭自裳啊甭自裳!你難道就這麼見不得美貌女子傷心?莫非這一輩子你都要栽在女人手里?
一個商離離還不夠麼?僅止一個風吹就倒的身軀,僅止一張吐露著天底下最酣蜜話語的紅唇,就將他陷人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里。
前車之鑒在前,為什麼他仍不悔悟?
芳菲怔然望著出神的孤自裳,莫名的為了他的不理不睬而傷懷。
她看不透他呵!看不透他層層疊疊的心緒,看不透他蔑視生死的言語,更看不透那張即使憔悴孤絕卻仍俊美無禱的臉龐底下,還藏著怎樣一段刻骨傷懷,直教人不欲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