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血比旁人多麼?每次見你,都在跟人拼命流血。」
雖然在說著拼命流血的事,那聲音依然如鳴琴一般動听。
我站住,回頭。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鐵。
溫暖明亮的只有那兩道目光,熔透這樣的黑暗,如一張漂浮而來的絲網,輕柔光潔,閃爍著熒光。
「這一次,讓我看見你。」我說。
然後我覺得那絲網無處不在地籠罩了我,帶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來時,我終于看見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見最美麗的少女,她的美麗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語言。
看見我醒來,她對我輕輕一笑。她手中玩著那個已用空的瓷盒,問我︰
「怎麼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藥?怕它有毒?」
「不是。」我說,不知如何再去解釋。
我望著她,想起她從前驚鴻一瞥的出現,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隨我而來。我想起聞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個女子,美麗絕倫而又會偶然離開深閨,出沒于市井。忽然我問︰「你是慕容寧?」
她一怔,笑起來︰「你真的很適合做捕快。」
我搖頭︰「不過是你容易辨認。」
她揚眉望我,意似詢問。
我看著她,然後我說︰「再沒有別人會象你一樣美麗。」
她忽然紅了臉,轉過頭去,我以為她要生氣了,不會再睬我了,然而我听見她說︰「我從不知道這句話這樣好听。」
以後的一年是我有生以來最為暢快張揚的時光。我令整個江南黑道切齒痛恨而又聞風喪膽。
我的頭腦從未如此靈活,我的感覺從未如此敏銳,我的信心從未如此高漲,我的武器從未如此得心應手。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所向無敵,連負的傷,流的血,都令我覺得是一種無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給她偶然得來的一只鷂鷹,它卓絕的識人認路本領,使我遠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當我一路跟蹤悍匪于荒山沼澤,蚊蟲毒瘴令我幾日不能安睡,卻抬頭看見渺遠雲層中微如粟米漸而放大的鷹影,霎然間所有疲憊艱辛我都甘之如飴。
在公事的空檔里,我總是馬不停蹄地趕回蘇州,與她在慕容府的廢園中相會。她是這樣言笑靈動的女子,每次總面總不免輕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間,她又會靜下來,並不說什麼,也不在听我說,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溫柔。
「關荻!」
每次離開,她總在我身後叫我。
我站住回頭,她卻又只微微笑著,不再說話。
終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這樣輕易離開。
她四下望望,終于欺身過來︰
「將來,我一定要嫁你。」她低聲說,帶著明亮而毫不掩飾的笑意。
然後她轉身飛奔而去。
那晚我沒有叫住她。
我並沒有告訴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復了千萬遍︰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在我結束了這般刀頭舐血的生活以後。
柬肅司的司主已經答應,殲滅了在雲桐山一帶盤踞多年的雲桐七丑,我便可以從此收手。
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殺死川西七丑換取我的未來。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獵取到那八張狐皮換取來江南的盤資。
整整半年我單槍匹馬在雲桐山中浴血奮戰。
我先後殺死了六丑,最後只剩下最為狡猾的四丑華一蓀。
我落入他設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體無完膚。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劇毒。
華一蓀本來可以大獲全勝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覺時便迫不及待地現身。
他站在陷阱口瘋狂大罵,後來又轉成崩潰的號哭。
白亮的陽光自他身後射來,令我覺得他是這蒼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掙動的鬼魂。
他離我這麼近,完全在我鐵索可及的範圍之內。我近乎麻木的雙臂居然仍能運作,我的鐵索無聲揚起,套住了他的頸項。
他的哭罵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設下的陷阱。他的尸體插掛在竹刀上,微微晃動。我在離我寸許的地方看見他凝固暴突的雙眼,忽然覺得萬分疲乏。
那一刻我終于清楚看見,多年來我並非為了所謂正義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過因為我不惜一切的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結局卻永遠難以預測。
我在華一蓀的懷中找到了解藥,毒性解除後難忍的劇痛令我昏死過去。
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有人會來救我,那也不過只是命運的另一個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寧。
是鷂鷹給她帶去了我一條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時趕來救我。
半年不見,她仿佛變了很多。如果從前她美如一朵粉紅的芙蓉,那麼此刻她的顏色已半轉為深紅。一種沉香的魅艷,令人心悸神奪。過去那一抹粉紅仍在,卻已退到了花葉邊緣,偶爾閃動在她眼底眉梢。
「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從前不同。」我問。
她凝望著我,眼神奇特,然後她忽然恢復了從前的笑容︰
「因為你總是這樣受傷,讓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來放在我懷中,與從前一模一樣的瓷盒,里邊的藥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這麼多了,」她說,「天下唯有兩盒止血神藥‘碧影露’,全被我從家里偷來給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扁浮動,她說︰「你總要知道小心。」
「以後我不會再有事。」我低聲說,「這是我接下的最後一樁案子。」
我望著她,以我畢生未有的輕松與溫柔。
「嫁給我吧。」我說。
她默默望我,然後,忽然間,她撲在我懷中。
她抱得我那麼緊,令我全身的傷口一時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沒了我,令我覺得所有那些傷口不過只是些痛楚卻美麗的花開。
我沒有想到她會無聲無息地離開我,當我的傷好了七成時。
我們寄居之處的老夫婦告訴我說,她有要事離開,要我安心養傷,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種預感令我覺得毛骨悚然。我覺得壓抑而沉悶,呼吸艱難,仿佛重回幼時,那場吞噬了我父親的暴風雪即將來臨。我知道那天會有可怕風雪,盡避我並沒有看見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離開了雲桐山。
在我出山後住下的第一間客棧里,听見一群行腳商談起近日轟動一時的一場婚事︰慕容寧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從沒有象那天一樣失去自控,我厲聲逼問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顧他們已經體如篩糠。當我相信一切都屬實以後,我胡亂尋了一匹坐騎,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達紅蓮鎮時塵土滿面疲憊不堪,我看見遍地炮竹殘屑細碎金紙,人們告訴我想要湊熱鬧已經太晚,池楊與慕容寧已在兩天前成婚。
我再沒有力氣多走一步,我進了一家客棧,倒頭睡下。醒來時,我覺得胃中如有萬刀翻攪,才發覺我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天沒吃過食物。
我有生以來唯一一場大病就是在那時。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記憶中模糊虛浮,唯一確切的感覺是我沉陷于一團無法拔足的粘稠灰漿。
病愈後我搬離客棧,進入了鎮北的山嶺之中,打獵為生。我常潛去紅蓮山莊附近,耐心觀察地勢守備。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大概就這樣過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見池楊帶領大隊人馬出莊而去,守備一時松弛。我終于在一個雪意陰沉的晚上潛入了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