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得興奮得雙目放光,可我卻毫無興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從未想過會和誰成親。而且我以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為那件事,我這一生永遠不會成親。
我繞過石陣,穿過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橋。我一腔疑惑滿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問個清楚,低頭匆匆地走,毫無提防地,在狹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橋上,我和人撞了一個滿懷。
我立刻飛身後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輕功身法我從未見過,令我微微吃了一驚。
"原來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聲音無端地好听,含著三分自嘲,一點戲噱,頑皮卻溫柔的促狹。
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她。
她是個少女,披著厚厚的連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臉,只有兩只眼楮光華流轉,盈盈燦亮。
山莊里的人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但她又並不象是陪嫁而來的侍女。
霎那間一個念頭令我怦然心跳。
啊,難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很晚了",我說,"還以為路上只有我一個。"
她輕笑,"我也是。"
當她說著"也"字,似有什麼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開,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來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語氣她的笑聲。
居然就在那一刻開始下雪。
清淺秀氣的小雪。
不是我常見的朔風凜冽飛雪連綿,反而象是江南,流水猶未凍,淡月微雲,無風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時,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來,我的新娘。
她正抬臉看雪花,悠然神往。
"象是江南的雪麼?"我問。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從江南來?"
我笑笑,"我認得莊里每一個人,但我不認得你。那麼你一定是跟著慕容姑娘從江南來的。"
她釋然,想必因為我沒有看穿她的身份。
"不要告訴別人好嗎,榮嬤嬤不許我們出門一步。"
"我不會",我眨眨眼說,"我知道榮嬤嬤她很麻煩。"
她眼里涌起笑意,"你真的什麼都知道,在這里很久了?"
"很久了,"我說,"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跟著莊主。"
她點點頭,並不再追究。
我們靠著橋欄無言看了一陣雪色,奇怪的是這樣的沉默並不讓人覺得難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別多年,千思萬感,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也就任由它去。偶然轉臉,看見雪花落上她額前的幾睫黑發,忽覺無限無限,溫柔心頭。
啊,我的新娘。
後來她低聲問我︰"你剛才那樣匆忙,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我這才發現當我第一眼看見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樣要緊。"我說,一陣惆悵,一陣迷茫。
她靜靜地望我,雙眼幽幽閃爍,令我覺得無所遁形地不安,卻又無由地歡喜,覺得心酸。並不甘閃躲,情願被她這樣一直望著,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她垂下眼。
我心里輕輕一沉,我猜那落下去的不是依依,便是不舍。但我卻只問她︰"……你們住在哪里?"
"鶯飛別院。"
"回去時要小心,榮嬤嬤很警覺的。"
我多此一舉地提醒,也許只為了多听听她的聲音。
"我知道,前兩個晚上我正要翻牆就被她發現,只好裝做摘牆角的梅花。"
她無可奈何的沮喪神情令我忍不住大笑。
她收緊斗篷,走過我的身邊。我們擦肩而過的一瞬,她輕輕嘆息著說,
"你笑起來明明象是比誰都快活。"
我怔住,霎那間無法思想。當我終于回頭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卻連背影都已消失不見。
天楊軒的燈火未滅。
我走上書房台階,還沒有叩門,便听見大哥的聲音。
"等你很久了。"他說。
我推門,繞過屏風。燈下讀書的大哥不曾抬頭。
我在他對面坐下。
"我一進山莊你就知道了?"
"不是。你一離開集嵐院,就有人通知我。"
我無可奈何地笑。
"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經見過她。"
他應了一聲,過了片刻,又淡淡道︰"她讓你心動。"
"何以見得?"我好奇地問。
他終于放下手上的書,抬頭,望進我的眼楮里去。
"因為,你讓她看見了你的不快樂。"
我登時狼狽,莫名臉紅。我的大哥永遠這麼目光銳利,不留余地。
"還要拒絕麼,"他問,"既然喜歡她?"
我一笑,"我不想害任何人,何況是她。"
"別管那個。"大哥的眼中迸出幾點微火,象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間亂了向來的沉寂。這是他一貫的反應,每次我提起那件事。
每次看見大哥為我的事這樣微微地失態,我總有不期的感動。
唉,我的大哥。
"別這樣看我,"大哥冷冷地說,"我不會答應,所有的人已經開始準備,你一個月後娶她。"
"他們要準備什麼?"我不由好笑,"要娶親的人是我。大哥……"
"告訴她",他忽然打斷我。"如果她也喜歡你,她不會在乎。"
我目瞪口呆。
"這個月不要回集嵐院,多見見她。如果真的喜歡,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見大哥眼中光芒漸閃,明白他又想起了什麼。
我再不敢多說。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懷楓居。
大哥已派了人灑掃照應,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軟,我卻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這晚我做了夢。
我夢見那對眼楮,時常流動著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靜下來,幽幽地,象風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們看得見我所有的快樂與憂愁,我的每一次心動,我的悵惘,我的歲月雨雪朝夜悲歡。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還有希望的資格,我希望它們會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再次見到那雙眼楮竟是在十天以後。
每天夜里我在山莊的各個角落游蕩,只為了要遇見她。
我不知道遇見了又能怎樣,我只是想要見她。仿佛見到了就可以一生無憾,一生無悔,彈指相聚也罷,至少曾經一起,並肩看過雪和夜色。
即使,她終究不會成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紅蓮峰旁我見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離的銀紅,呼應著那些紅色砂岩神秘的光輝。
我沒有刻意放輕我靠近的腳步。她微驚地回頭,看見是我,輕輕微笑。
"榮嬤嬤今晚一定睡得不錯。"我說。
"是啊,"她聲音里含著活潑的笑意,"她警覺了十天,今天終于支撐不住。"
我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站著。紅蓮峰沉沉的紅光映照著我們,猶如一幕華美的幻夢。
我終于又和她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嘆息,又覺得生生不息的淒涼。
"你的事情解決了麼?"她問。
"沒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煩惱。"
"那很好。"她輕輕說。
棒了很久,又道,"你還是我所見過笑得最開心的人,即使你好象很有理由煩惱悲傷。"
我一時無話,奇怪她何以將我看得如此通透。卻又仿佛早已知道她會了解,如此平靜的溫暖,似乎我們已相識了生生世世。
"也許,"我說,"那是因為我身邊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側頭望我,神情奇特。
"我記得很多年前,我也說過類似的話︰如果我喜歡的人要我快活,我就會讓自己開開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