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彩霓虹閃爍出的光芒,織成一張妖冶的巨網,籠罩著紙醉金迷的夜都。一個個濃妝艷抹、渾身散發逼人香氣的女郎,挽著一個個西裝革履、一臉自命不凡的男士,從郭力恆的眼前旁若無人地走進富麗堂皇的歌舞廳。
當初那種卓爾不群的優越感頓時遠遁,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卑微。
但他還是昂然地走進歌舞廳,恍惚的眼楮依舊在每一張紅唇上顧盼流連。這還是屬于他的世界。
接待小姐臣服于他魅力的嗓音和笑容,正依他的請托,領他往後台走。他趁機打量下遍坐四周的女郎,果然個個打扮得看不出卸了妝之後是什麼德性,標準得白天嚇死人,晚上害死人。
「怎麼,我已經變得讓你認不出來了嗎?」他笑著迎向一個剛走出後台、正東張西望、一身刻意邋遢的男人,自嘲地說了句算是招呼的話。
「來啦?」男人叫阿潘,是他從前一起混樂團的哥兒們。經他這一開口,才發現了他。上前抱了抱他,便拉他回後台。
一大票樂團成員和幾個男女歌手正在閑聊,他對眾人使了個招呼的眼色,然後跟著阿潘在一個角落坐下。
「想繼續在樂團里彈電吉他嗎?」
阿潘從自己的破牛仔衣口袋里拿出煙盒,掏了一根丟給他,自己也叼了根在嘴上。點上煙之後,將打火機丟給他。
「你們這里不缺電吉他手吧?」他回頭看了眼還在插科打諢的一票人,順便點燃了煙。
「這里是不缺人。」阿潘吹著剛吐出口的那一圈濃霧,「總有地方缺人,需要我幫你問問?」
冰力恆將煙拈在手上,卻是不想吞雲吐霧。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煙可抽的他,竟有些不習慣那燻人的味道。
「不急。我的元氣還沒恢復,暫時也還餓不死,再休息一陣子無所謂。」
阿潘了解地笑了笑。
「你現在這瘦不啦嘰的樣子的確不適合站在台上嚇人。」考慮了片刻,他又問︰「小春找過你沒?」
「我出來的頭一晚就睡她那。」郭力恆直截了當地答,旋即哈哈大笑,「她去接我的。」
「看不出她對你一片痴心,你這麼花心,她竟沒在你蹲苦窯的時候跟別人跑了。」
听了阿潘這句話,他撢了撢煙,吸進一大口,「看在她對我如此死忠的分上,我是不是該和她結婚?」
他問自己。他應該也有淺薄的深情吧?早幾年前,他輕易地替賀小春解決了小女孩從不懂事到懂事的問題後,她就跟著他。出獄後的這些日子,她的付出讓他為以前對她的種種不忠感到悔恨。也許今後他該好好愛她。
三年的牢獄生活讓你月兌胎換骨了。」阿潘對他這番話並沒有很強烈的反應。
「坐牢就是告訴我,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
這話就教阿潘不甚明白了。
「你不覺得由自己坐這三年牢有點冤枉嗎?至少,該被一起關進去的人還很多。」
「我進去了,也出來了,還講這些話干麼?別人有辦法,會鑽漏洞,並不表示我冤枉。」
「算了,當我沒說。」阿潘揮了下手,「你能這麼想也不錯,這三年就算送給政府好了。」
「吃了三年免錢飯,我也沒吃虧。」
阿潘哼笑,「你還真他媽的變了!」
「變什麼?」他也笑,「我還是可以在三教九流的人面前裝瘋賣傻,口出狂言。」
「也就是說,你還是很能適應現在的社會?」
「我從善如流,可以隨波逐流。」一句嘲諷輕易出自他口。
「晚上我請你上PUB喝酒,有空嗎?帶賀小春一起來吧。」
「嗯。」他把煙捻熄了,「想考考我還適不適應夜生活?」
「還想在樂團的話,你就別指望過那種早睡早起的日子。」
他聳聳肩。
和阿潘在PUB出分手之後,郭力恆回到賀小春的住處,兩人帶著滿身酒氣上了床。
賀小春趴在他身旁,一只縴細的手臂搭在他的胸前,微掩著雙眸,舒服地喘息著。空氣里還漾著兩人的汗味,以及隱隱浮動的曖昧氣息。
他調亮了床頭燈,房門口賀小春那雙六十七號的螢光色涼鞋頓時映入眼簾,和磚紅色地板的鮮明對比令他覺得刺目。
「干麼開燈?」她將頭埋得更深。
「我要上廁所。」他拿開她的手,緩緩下床,進了洗手間。
再躺回床上時,他將一直趴著的她翻了個身,「明天跟我回家一趟吧。」
她先是一楞,繼而又若無其事地問︰「干麼?」
「看我爸。」
「五年前我就看過了。」
知道她還在為頭一次上他家受到他爸爸的故意冷落而生氣,他親了下她癟著的嘴。
「陪我回去看看他吧,順便告訴他,我們要結婚了。」
她霍地坐起身,「結婚?我——沒說要跟你結婚呀。」
「那你等了我三年是什麼意思?」看出她的故作姿態,他揶揄著︰「難不成是因為沒遇上更像樣的男人?」
「你爸看不起我。」這才是她卻步的真正理由。
「五年過去了,也許他現在對你有不同的看法。」
「五年能改變什麼?我的出身?在他眼里,我永遠只是個小太妹,成天進出些不入流的場所,交些不像樣的朋友。」
「我不也一樣嗎?別忘了過去這三年我人在哪里。」
「算了吧!」她哼一聲,「再怎麼說,你都是他的兒子。坐過牢又怎樣?你那張大學文憑可不是花錢買來的,你不過是交友不慎,誤入歧途。‘浪子回頭金不換’你沒听說過嗎?在你爸眼里,你仍然是個有出息的兒子,只要你肯奮發向上,隨時可以做個有用的人,跟我是永遠畫不上等號的。」她把尾音拖得好長。
他不想費唇舌對她解釋什麼。她說得淺顯但深刻,他爸的確是這麼想的。
「那你想怎樣?繼續跟我過這種同居的日子,過一天是一天?」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開始為未來打算,無關與她之間的事,純粹是想為自己的未來打算。渾渾噩噩的日子令他生厭。
「我沒差,這種日子過起來也不壞嘛!」她說著,臉上又露出知足的笑容,「我繼續在餐廳當我的小妹,你也可以再找個樂團待著,我也不妄想能大富大貴,只要能養活自己就夠了。」她伸腿踢了踢他的,「倒是你別像以前那麼花心,就天下太平了。」
「你不想弄張結婚證書保障自己的權利嗎?」他的口氣還是揶揄的,同時也在心里反問自己,對她究竟有幾分真心。「萬一你管不住我,怎麼辦?」
「結婚證書就能幫我管住你嗎?你是要騙我,還是騙自己?」她的腿又纏上他,「我要那張結婚證書干麼?它能保障我什麼?管不住你的時候還有贍養費可以領?哼!你這一身皮包骨還得先靠我養胖哩!」
他一點也不想反駁,任她親吻他臉上、身上每一處,眼楮不自覺地又盯上門邊那雙螢光色涼鞋,還是刺眼。
不久,她騰出一只手關了床頭燈,黑暗又淹沒了他。
賀小春隔天還是隨郭力恆回了趟家。讓郭力恆意外的是,姐姐和她的一雙兒女也在。
冰父只在看見兒子的第一眼時,露出欣慰之色,之後他的臉上便恢復了一貫的淡漠,對賀小春的問候也是一聲虛應,但已不再有嫌惡之色。
坐在沙發上翻閱雜志的郭曉芝,讓郭力恆有股想掉頭就走的沖動,但他按捺住了。
「舅舅。」
一對甥兒怯怯地喊了他一聲,沒敢看他身旁的賀小春——這不是十來歲大的孩子該有的反應。他知道他們是為媽媽和舅舅之間的關系而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