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柵教私立高中的那一年,有一次我騎機車回家,發現一部計程車一路跟著我。」
「哦?什麼人要跟蹤你?你又是怎麼發現的?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听得好緊張,臉上滿是關切之情,好像他正在危險之中。
「傻瓜,」他放掉她的手,攬著她靠近自己一點。「別那麼緊張,我不是好好的嗎?」他安慰她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剛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那部計程車在跟蹤我,是後來遇上紅燈,我停了下來,計程車里的人忽然下了車,跑到我身旁跟我說他想跟我談一談。」
「是什麼人啊,好奇怪喲。」
「一個學生。」
「女學生?」她憑直覺問道。
他點頭。
「仰慕你的女學生嗎?」
「小女生。」他淡然答道,順手攏了攏她齊肩的秀發。「介意嗎?」
她搖搖頭。「然後呢?你跟她談了嗎?」
「她就那樣站在我的機車旁,馬路上危險得很,我不好丟下她,只好載她到最近的一家咖啡屋,讓她坐下來說。」
「說了什麼?」
「就是一些仰慕我之類的話嘛。」他聳聳肩。雖然他無意捉弄她的情緒,不過依然想看她的反應。
「那你有什麼反應?」她看著他問,不忘糗他。「是不是臉紅心跳,受寵若驚呀?」
「當然不是。」他一點也不介意她俏皮的揶揄。「我必須以一個老師的身分慢慢開導她,勸她以學業為重。我還告訴她,教完那一年我就要辭職,到法國念書去了。」
「原來你不是費老師,而是「張」老師。」她說完又正經一問︰「那她是不是很失望?」
「有一點吧。我跟她說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寫信跟我聯絡。」
「那她後來跟你聯絡過嗎?」
「我剛到法國時,收到過她寄的卡片,後來漸漸地就失去聯絡了。」
「小女生長大了,找到她的白馬王子了?」
「大概是吧。」
結束這個話題之後,他們安靜地走了一段路,幾個女學生對他倆指指點點,範姜明葳一點也不在意,甚至專注地回視她們。
費家齊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看什麼?」
「看看有沒有校園美女嘍。」她燦燦發亮的雙眸,促狹地望著他。「現在還有沒有女學生跟蹤你呢?」
對她這樣的詢問,他感到很窩心。「怎麼,你吃醋了啊?」
「這不是我該吃的醋。」她不知自己為什麼這樣回答,她有點情緒化,有些弦外之音,希望他能感覺得出來,可惜他沒有。
安靜的角落里,有人高聲吟唱詩經蒹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他們駐足聆听,直到吟唱聲畢還浸婬在低回不已的悵然情思之中。
「很美是嗎?」費家齊從那純美又帶有幾許淒清的意境中回過神來。
「有特別的感觸嗎?」她含有深意地一問。曾經他對伊人也有似這般遠不可觸,若即若離的思慕之情吧。
「我想起「茵夢湖」的作者描寫主角水中尋蓮的場景。」他拾起她的手繼續往下走。「它所表現出來的情感既不是激情的佔有,也不是哀怨的悲思,而是一種若即若離,迷惘低回的相思情懷。作者委婉含蓄的手法卻把那種追尋所愛的思慕彷徨之情,發揮得淋灕盡致。」費家齊十分感性地說出心中深深的感動。
「你非常認同愛不是佔有的說法,對嗎?」她問得黯然神傷。
「你不認同嗎?」
「認同。」她漠然答道,思忖著自己一點也不想佔有車子良。可若愛不是佔有,那她跟費家齊之間呢?他想佔有她嗎?凝視著他和他身後的校園、身後的天空──她想找尋答案。可是他身後的這些景物忽然之間給她一種印象──他只是一個突現在紙上的虛構人物,離她好遙遠、好遙遠的人物。
「明葳,有機會的話,我們去巴黎度假好不好?」
「你想舊地重游?」她沒回答他的問題,逕問道。
「我們去楓丹白露和凡爾賽宮,去看塞納河、凱旋門和聖母院,去香榭大道喝咖啡。」他無限憧憬,想像著和她攜手共游巴黎的浪漫。
「好呀,反正我也還沒去過。」
「在巴黎念書的時候,很喜歡一個人到街上閑逛,沒有任何目的地,純粹為閑逛而閑逛。」他注視著遠方,沉緬于往日情懷。
「感覺很優閑、很自在吧?在巴黎街頭閑逛一定別有一番滋味。」
「你知道嗎?我還特別去羅浮爆附近的游樂場坐摩天輪。」
「哦?」她有些驚訝。「享受刺激嗎?」
「不,我只是想體會一下巴黎的屋頂在我眼下的感覺。」
「巴黎是個很美的城市對嗎?」
「每個城市都有它獨特的味道,巴黎當然也有。去听听混雜的人聲、車聲,聞聞花香,你就能辨認巴黎獨特的光影,然後放逐自己去神游。」他說話時臉上的線條是柔軟的,柔軟得令她不忍,不忍苛責他。和他緊緊相握的感覺是這般真實,她擁有他。
———
車子良按時陪王妗娣到醫院作產前檢查,她已經進入需每周接受產檢的階段了,因為預產期將屆。
醫生告訴她一切正常。
「子良,你真的不跟我離婚嗎?」回家的路上,她不安地問丈夫。愈接近預產期她的心里愈彷徨,她怕車子良現在對她一切的好都將隨孩子出世而結束。
「嗯。」
「你是為了孩子才作這樣的決定嗎?」
「孩子當然是原因之一,」車子良坦承不諱。「還有就是,我認為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他平靜地敘述。
她注視著丈夫不再緊繃的臉孔和他友善的呼吸,感動得流下眼淚。她早感覺出他的改變了,只是她沒有把握,和平相處的日子可以維持到什麼時候,他表現出的體貼和關懷又有真情幾分?
「那──明葳呢?她怎麼辦?」王妗娣現在還反過來替範姜明葳著想。
「她祝福我們。」
「你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她?」王妗娣忍不住輕聲試探道。
「我已經對不起她了。」車子良看著她。「不想再對不起你。」他沉穩地說出抉擇。不再逃避一切的他,心中一片坦然。
三角關系的解決辦法注定要犧牲一個的,王妗娣一時語塞。如果她想留車子良在身邊,勢必無法顧及範姜明葳的感受了。
「她現在怎麼樣?還好嗎?」沉默片刻之後,王妗娣問他。
「看起來很好,她告訴我她有男朋友了。」車子良平靜地陳述。
「真的?」王妗娣喜形于色,思忖著如果真是這樣就太好了,所有的傷害都可以不再繼續。不過她還有點疑慮。「子良,明葳會不會是為了讓我們心里好過一點,才說她有男朋友的,我是說這也許是她善意的謊言,你知道,她是那麼善良的女孩子。」她不安地看著車子良。
「我想她不會這麼做吧,如果要騙我們的話,她也不必等到現在。」
兩天之後王妗娣又回到醫院,她在家中就破了羊水,車子良倉皇中將她送往醫院。
她很快地被送進待產室,護士為她做生產前最後的準備工作。換上產袍,灌腸之後,在她的肚子上安了好幾樣監視器。
間隔愈來愈短的急促陣痛撕裂著她,她痛苦的申吟逐漸轉成力竭聲嘶的哭喊。月復腔里陣陣順逆洶涌,令她覺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驀地,監視器上顯示出胎兒停止了心跳的訊息,醫生和護士火速將她推進產房里,他們必須立刻進行引產手術,結果,醫生取出她月復中已告氣絕的男嬰,她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