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的艷陽透過茂密的枝葉灑落在方形石碑上,沒有絲毫微風吹動枝椏,空氣中彌漫著入夏後持續升高的熟浪。季築薰頻頻以手絹拭汗,試著靜下心來,將石碑上刻的名字再次烙進心中。
她穿著一襲乳白色的夏季會裝,直挺挺地站在墓前,平靜的神情中有著一絲緬懷,悲傷已在過去五年間揮發殆盡,如今她心中僅存著遺憾。
五年來每-個今天,她都會來亡夫的墓前悼念他。
蔣慶賢二十八年的生命結束在一場車禍中。在他年輕的歲月中雖沒有不凡的成就,走得卻如此不值又無辜。如果他堅持不讓喝醉的朋友開車就好了,如果她沒有忙於剛開幕的發廊而無法同行就好了。五年來,築薰不只上億次的希望她和蔣慶賢能在那場車禍中共赴黃泉。
但事實是蔣慶賢死了,而新婚半年的她仍活著,並將喪夫之痛投注於事業上。她的成長過程教導她該活得實際而非沉溺在已失去的事物中,再多的眼淚並不會使逝者復活。她有成千上百個理由阻止她崩潰,她的發廊、員工、家人及朋友都仰賴她、需要她、關心她,她不能因自己失去了丈夫而停止這一切。於是她在葬禮過後即不曾公開掉過一滴淚,甚至不允許自己當眾紅了眼眶,偶爾她會在夜深人靜時懷念丈夫而哭泣,但因工作忙碌而產生的疲憊很快就消弭她的哀傷。
然而這還不足以愈合築薰心里的傷口,因為生意興隆的發廊比不上丈夫的濃情蜜意,她想擁有一輩子的幸福,並非金錢和物質享受就能滿足她。
從兒時起,所有人給予她的評價是,她很美,一雙水汪汪的明眸給人一種既精明又純真的印象,加上她的鼻子小巧而優美,紅潤的雙唇令男人渴望親吻,肌膚白皙細致,身材修長,曲線玲瓏,飄逸、披肩的長鬈發總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當她微笑時,男人說她性感,女人說她親切隨和;當她嚴肅時,男人說她高不可攀,女人說她氣質不凡。無論如何,她成功地塑造出不被輕易擊敗的形象,她的白手起家為她掙來自信與尊敬。
六歲時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直到十八歲時繼父周安雄住進她們家,但母親與他並未結婚,她猜想,母親是害怕再經歷一場如在地獄般的婚姻吧。
築薰在同時搬出家里,當時她在私立高職就讀美發建教班,三個月讀書,三個月工作,因此她憑著微薄的收入和父母的些許資助維持生活,畢業後她則忙著成為頂尖的美發設計師,以便自己開間發廊。
在她的生活穩定前,從不曾用心的投入一段感情中,聚少離多成了她和前兩任男友分手的主因,而她和他們才各交往不到一個月。而後蔣慶賢出現了,他在一家小鮑司擔任技術工程師,職位不高,薪水不多,但他全心全意的支持築薰的夢想。
這時的築薰也認為該穩定了,她首度認真的面對感情,終於在一年半後成為蔣太太,同時成為發廊老板娘的夢想也實現了,生活快樂得令她感到不可恩議。然而半年後,老天爺對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也許是嫉妒她年紀輕輕便事業愛情兩得意,蔣慶賢在車禍中喪生。
喪夫後的五年閭,她再婚機會多不勝數,但她每一個都拒絕,只因她仍愛著蔣慶賢,對於他曾給她的幸福念念不忘。
她向來過得寂寞而自由,蔣慶賢的死加深了寂寞那一部分,她強迫自己不去在意,至少她還擁有父母。在她七歲後,她的生父和她們失去聯絡,听說他再婚了,之後整整有二十三年的時間,他們從未再見過面。她無法諒解曾經最疼愛她的父親拋棄了她,連在離婚時都不曾爭取她的監護權,也許他神智不夠清醒得足以爭取監護權,誰教他大半時候都在酗酒,但兒時與父親嬉鬧的點點滴滴依舊深植她心。
現在給她父愛的是母親的同居人,但他是在築薰十八歲時才出現的,無論感覺多溫馨,他們之間仍缺乏那種血濃於水的情感。
雖然在親情上無法獲得完全的滿足,但築薰依然欣慰,母親和繼父至今相處融洽,築薰從未見過他們起爭執,與記憶中父母總是互相咆哮的情況大相逕庭。她的繼父是個百分之百的好男人,不但接受母親的過去,也毫無條件的加入她們的未來,但是母親對婚姻的恐懼尚未平復,不管繼父多次勸她結婚,母親仍一再強調長久的感情並不在乎有沒有那張紙和一對戒指。
但築薰渴望婚姻。嫁給蔣慶賢後,她夢想著能生幾個孩子,建立一個完美而充滿歡笑的家庭,她相信自己可以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也相信蔣慶賢值得托付一生,他不僅是個好老公,更會是個好父親,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對酒精或賭博執迷不悟,他們一定可以過得令神仙都稱羨。
然而隨著蔣慶賢的死,這一切成了泡影,她不知道那樣的夢想是否還有可能實現,她遍尋不著另一個跟蔣慶賢一樣好的男人,也許她注定得孤獨一生。
但最近那樣的想法似乎有了轉變,半年前馬智榮帶著溫柔的微笑翩然出現在她眼前,他鍥而不舍的追求成功的掃除築薰心中對亡夫的依戀。他是個好朋友,而她相信只要她肯給他機會,他也會是個好情人,甚至好丈夫,而且近來馬智榮求婚的意圖漸趨明顯。
她今年已三十歲,依舊渴望感情上能穩定,此時馬智榮出現,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該嫁給他,她可以說服自己愛上他,而她將在他的協助下重建夢想的未來,有時她甚至會有「女人在事業上成功不如擁有一個幸福家庭來得甜美」的想法。
她轉身,循著來路走出墓園。在亡夫墓前地可以沉思、回憶並且逃離世間紛擾,一旦離開此處,她面對的是她熱愛的工作和復雜的交際,她不知道自己比較喜歡哪一樣,持續在墓前發呆冥想,還是融於現實而失去自我?
突然皮包里的手機響起,她接起電話,腳步依舊不停,她只想盡快躲進車中吹冷氣,逃離這烈陽。
「你在哪里?有兩個客人等著讓你設計發型。」打電話來的是築薰的好友兼店里會計薛雨葵,同時也是發型設計師之一。
「我正要回去,你請她們等一下。」築薰發動引擎,靜坐著暖車。
「你媽媽也在這里等你,她要你馬上回來。」
「我知道了。」築薰淡淡的應道。關上電話後她卻微蹙眉心,母親自己有工作,很少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店里,什麼原因讓她蹺班了?
她不經意的瞥向墓園門口,此處環境優美得仿佛世外桃源,這也是她和公婆中意這里成為蔣慶賢長眠之地的原因,也許她再待久一點就會遇到公婆來上墳,但是時間已不夠了,於是她踩足了油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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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哈!」築薰語帶嘲諷的重復母親的話。
黃苓娟望著不停地踱步的女兒,在她記憶中,築薰很少會如此手足無措又激動。黃苓娟不解,知道自己有個弟弟會這麼深受打擊嗎?「你不相信?」黃苓娟試探的問。
築薰突然停下來,面色凝重的望著母親。「我當然不相信!」
黃苓娟听得出來女兒很想放聲咆哮,盡避她已盡量壓低了聲音,以免外面那些熟客們听列。
「我都三十歲了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他就算再結婚了也可以打個電話來通知我一聲不是嗎?還是他只要兒子而不要我這個女兒?難道我要等到四十歲才會知道他還有其他的孩子?」築薰揮動手臂,胸膛劇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