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剛剛進宮,甚至未做休整,就氣勢洶洶的持劍直闖後宮。一路上的侍衛、宮女及嬪妃看他那副已似發狂般的雙眼通紅噴火,嚇得只有四散躲避,不敢上前。
李自成邁步走進的是陳圓圓所在的寢殿,陳圓圓雖然實際已是他的女人,但名分上尚未定妥,全宮上下還是尊稱她為「陳姑娘」。此刻她正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妝台前,對著鏡子給自己上妝。李自成看了更怒,喝道︰「你到此時竟還有如此的閑情逸致?是不是得知孤打了敗仗,準備重換舊衣接你的平西王進城啊?!」
陳圓圓轉過身來,款款下拜,聲音異常的平靜︰「妾身知道陛下盛怒,此地已無我容身之處,懇謝陛下賜我全尸。」
李自成听了她的話頓時愣住了。他本是來殺陳圓圓的,但她的一心求死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他怔怔地問︰「你,真的想死?」
陳圓圓伏拜更低,語氣堅定︰「請陛下成全。」
李自成瞪了她許久,忽然還劍入鞘,說道︰「孤不會殺你,孤要留著你,讓你看著吳三桂死得有多慘!」他說完掉頭而去,遠遠的還可以听到從長廊上傳來他那沉重激烈的長靴踏地之聲,似乎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陳圓圓還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後,一道在床前漫掛的圍簾後走出一人,竟然是葉香情。她挑著唇角將陳圓圓慢慢伏起,淡淡道︰「我說過他不會殺你的。因為他決不甘心成全你這個烈女之名,若是讓吳三桂知道你已死的消息,恐怕這場戰事會演變的更加慘烈。」
陳圓圓哀愁的樣子如春花凋落,一串渾圓的淚珠自星眸中迸出,順腮滑落。葉香情默默地看著她,忽然無聲的拿出一絹手帕,為其擦去淚珠,故作輕松調侃︰「看你哭的樣子才知道什麼叫西子捧心,梨花帶雨。」
陳圓圓顰眉更深︰「這時候了,你還要拿我取笑?你可知我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所以你必須好好的活著,絕不能死。」葉香情的一句話令陳圓圓模不清她話中的深意。從她認識葉香情以來就一直深知葉香情對她並無絲毫的好感,不知為什麼這幾天卻與她走得格外近,似乎有保護她的意思。她自認是將死之人,所幸坦誠問出︰「葉姑娘,若我眼力不錯,我記得你也應該是想殺我的眾人之一,為何會突然關心起我的安危?難道你是想利用我去要挾平西王,以救陛下嗎?」
葉香情淡若輕風的笑容縹緲不定,放下一句話來解釋她心頭的疑竇︰「近日我才知道能兩情相悅又能長相廝守是件多難的事。若你與吳三桂是真心相愛,我何不成全你們?」
陳圓圓瞪大眼楮,驚愕的問道︰「你要如何成全?難道你不怕陛下怪罪?」
葉香情冷哼一聲︰「對于他那樣負心背義之人,我已無所顧忌了。你耐心等候,一有機會我會帶你出宮,與吳三桂會合。」她感慨道︰「難得會有個男人那樣痴情,為了搶回已成別人女人的愛侶可以舍命不要,甚至以千古的罵名作為交換。和他相比,這世上的男人都應該羞得無地自容!」
陳圓圓反過來凝注她,悠然輕道︰「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無情的,我看你所鐘意的那個蘇銘塵其實也是個痴情種子,只是他對你似乎還有所顧慮,所以才讓你覺得他行事躲躲閃閃,可恨之極吧。但他會在無人之時思念于你,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無情。」
葉香情乍然愣住︰「你從何得知他會思念我?怎麼在我面前他從未顯露?」
陳圓圓一笑︰「旁觀者清啊,難道你不曾注意,在他屋中的桌上,有數個小小的‘香’字?想來一定是他平日吟詩寫詞時,心神恍惚間用筆寫下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呢。」
…………
今晨蘇銘塵接到葉香情派人送來的一封書函。他躊躇了很長時間後,終于按照信上所述的內容,帶著那張她前日送來的古琴,到指定的地點去見她。
葉香情所約的不是京城內的皇宮大內,而是西郊一處小小的院落。
走進門中,滿園的花香繚繞,這才令他想起此時原來尚是春天。但他的心情已經有許久不曾感受到春日的暖陽了。
整座小院幾乎沒有旁人,只有一個門人向他指了一個方向後也轉眼不知退到何處去了。
蘇銘塵懷抱古琴走進門人所指的屋子。屋內陳設清雅簡單,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蘇銘塵在屋內轉了一圈,竟看不到一個人影,不覺皺了皺眉,難道是她在開玩笑嗎?他正在沉思,不知自己是否還要繼續留下來等後,門外腳步輕輕,走進來的正是葉香情。今日的她比起平時來卻顯得格外不同。只見她以一件艷紅的長裙著身,薄施脂粉,襯得那張本來清麗的面孔一下子絕艷了許多。看著屋中的他,嫣然一笑,倍添風韻。
反倒是蘇銘塵被她的樣子震得一陣迷亂,喃喃發問︰「你這是做什麼?」
她笑著一手牽起曳地的長裙斜坐于蘇銘塵對面的桌旁,一手輕點著桌上的茶壺茶杯,道︰「這是我給咱倆準備的。知道你愛喝茶,費盡心力才找到一包好茶葉,你一定愛喝的。」
蘇銘塵在她對面坐下,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笑容里有幾分做作,于是問道︰「出了什麼事?」
葉香情依然笑答︰「你我今日不說傷心事,就當作是知己談天吧。我知你不屑于與我在一起,我也想通,這一次徹底在你面前消失。喝了今日茶後,你我過往一切便做風流雲散,天下恁大,憑你走去,我絕不再痴纏苦隨。」
蘇銘塵凝眸斂眉,「你這番話來得突然,讓我反而不安。你若有心事,不妨直說,你我相識時日不短,你既已許我為知己,還要有所保留嗎?」
葉香情先飲盡一杯茶,將杯放置桌上,垂頭不語,似有無限心事在心內郁結相纏,又不肯吐。蘇銘塵就在對面靜待她說。也不知有過去了多久,她忽然抬起頭,臉上還是一片燦爛的笑意︰「我若還有憾,就是臨別前不曾听你為我真正彈過一曲。今日我不求情愛,只求交心,你肯破例為我撫琴嗎?」她伸手輕輕蓋住兩人之間的那張琴,輕吟︰「就用這張琴彈,是它牽系了你與我之間唯一的情動,也許它的作用還不止于此,來生?前世?它更或許牽系了你我的真心,或是……你我的生命。」
蘇銘塵的心如被人重重的敲了一記,突然發現她的唇角雖然全是笑意,但她的眸中蘊滿的全是淚水,在瞳眶里盈盈欲墜,幾要落下,只是因為她心中還在強守那最後的倔強而尚隱藏在眼底,不肯輕拋。
她的眼淚,是他第一次見。因為是第一次見,所以更震撼。似被某種神秘力量牽住了他的心,使得那里一陣隱隱的抽痛。他幽幽一嘆,下意識地月兌口輕呼︰「香兒,這真是孽緣。」
此話一出,兩人相對的雙眸全都怔愣住,晴空朗朗的天際似乎突然劃過無數道電光,劃破兩人心底,劃出一種奇異的感動。
她的睫毛一抖,珠淚終于落下。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極溫柔地為她將淚揩去。緊接著她另一串淚又相隨而落,這一回滴濺在了琴弦上。
他低下頭,尋著那處沾濕的地方微微一抹,一段極緩的心曲悄然而起。這是他第一次為別人彈琴,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但這一回他所傾注在琴弦上的情感卻遠勝過任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