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知錯,略有惶恐,但繼續說道︰「我若肯出使大月氏,陛下心存掛念,對起兵之事必然不會急于一時,這三五年內沐相可多勸陛下多多體察農利之情,即使騫不能聯合大月氏,我大漢也早已國富民強,再行開戰也有恃無恐了。」
沐靜塵听完大為感動,與之攜手道︰「君之心胸氣魄,靜塵不及一二。但此事非同小可,還請三思。」
張騫心比金堅︰「我意已決,今日前來,實為向沐相辭行,謝沐相經年關照,若有心,請在騫走後常著人代為看望蜀郡老母,便說騫兒不孝,不能侍奉她老人家于近前了。」
沐靜塵鄭重承諾︰「郎中盡可放心,我即刻派人將老夫人接來皇城,代你盡孝。」
張騫目中隱隱已有淚光,再次長揖到地︰「謝沐相。」
沐靜塵感動中自有一番酸楚,握住其手,不能言語。
張騫臨出府前突然轉身低聲叮囑︰「朝中似乎有人對沐相不滿,近日恐會對你不利,還請多加小心。」
沐靜塵淡然一笑,毫不掛懷,只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朝之時,我會在城外三十里處代天子親迎。」
張騫拱手告辭離去。
…………
武帝最愛看角抵戲。恰逢衛皇後的生辰已至,武帝借此機會大擺藝場,找得各方杰出藝人到場獻藝,百官朝賀,同席觀看。
諾大場中,正有一妙齡女子,窄腰長袖,縱躍于七盤一鼓之上,以足尖點擊成音,以舞獻壽。因其舞姿輕靈飄逸,樂聲雅致天成,周圍看者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沐靜塵做在武帝的下首,雖然目視場心,看得卻並不專心。
罷剛送走張騫,心頭抑郁猶在。大漢百姓的生活只靠張騫一人犧牲絕難安寧。縱觀滿朝文武,忠心事主者有之,阿諛奉承者有之,故作君子緘默者有之,好逞匹夫之勇者有之,但若想尋得一位深明大義,遠見卓識的賢臣良將卻是難上之難。做官久了,為民之心漸退,為己謀利之意愈生,此乃人之天性,亦無可厚非。但!大漢若想興盛,必然需有一批奮進之士相佐,否則千秋霸業終將歸于黃土。那日他雖喝止張騫之言,但其話意不也正是他心中所想?若大漢戰事不停,終有一日會亡在匈奴之前。
「沐相!沐相!」一旁有人喚他,是老將軍衛青。他大病初愈,今日參加盛典顯得極其興奮,畢竟為皇後慶生是他衛家光彩門楣的大事,其興奮激動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小兒這次隨沐相上黨賑災,不知可有缺失之處?」衛青看似問得謙遜,但眼中光芒難掩,顯見是想听表揚多過批評。
沐靜塵微微一笑︰「令郎青年才俊,心思細密,他日必是國家棟梁。」
能得沐相金口一贊,衛青喜上眉梢,口中只連連說道︰「沐相謬贊了,小兒年幼無知,還請沐相時常訓誡才是。」
沐靜塵淡笑听之,卻也沒再多說一句客套話,轉而再看場心,七盤舞已畢,換成一位大漢凝神拋接數把短劍,劍光飛舞,在空中來回翻動,又似有生命般總回到藝人之手,令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聲更勝剛才。
那大漢舞的興起,索性繞場一周,來至沐靜塵台前,忽然一個鷂子翻身,數劍齊飛上天,眾人一片驚呼,只見沐靜塵恍似無意輕抖袍袖,大漢再落地時,那些短劍已盡回他的手中。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只一壁鼓掌叫好。唯有那大漢似乎驚魂卜定,握著短劍怔怔地看著沐靜塵,那眼中似訝異似驚恐,又似泄氣。
沐靜塵依然淡笑著清聲叮囑︰「在天子面前獻藝是你的福氣,可要加倍仔細了,若出了差錯,你一人之命不足以相抵。」
旁邊有人听了,只當是沐靜塵好心吩咐,卻又覺得他的後半句話未免太重,有損此時的歡慶氣氛。唯有那大漢,白著臉,一語不發,拜謝還禮,收劍退場。
緊接著上場的是一出名為「東海黃公」的歌舞大戲,眾人的目光很快便被再度吸引過去。
沐靜塵氣定神閑,繼續含笑看著對面的表演。
案台下,長袖中,無聲遮去的是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匕。剛才的瞬間,除了他與那個刺客,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若非他身經百戰又自賦武學,恐怕早已血濺當場。
但他並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來源,能混進這里的人,若無內線接應絕無可能。看那大漢行刺未成後的驚恐眼神,他能想象得到對方心中驟然想到了什麼︰親人、死亡。所以他沒有發難,只任他離去。其實即使他當場揭穿對方的舉動又能如何?眼前也不過多了一具蒼白的尸體而已。
雲淡風清的笑容下,是一顆高高警惕的心。是誰要他死?
悄然環視在座諸君,這里必然就有那個主謀者。在那些依靠歌舞升平偽裝的外表中,必然有一個正承受著失敗的憤恨和對他更深的恐懼與仇恨。
他的對手是誰?暫時無從知曉。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過是他今後將面對一連串危險的開始。
…………
香儀清晨梳妝,端詳著銅鏡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從後面拿去,然後是一只輕柔的手在為她梳頭。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閨中的戲謔總是顯露出他在人前不為所知的詼諧。
她自鏡中凝望著那張溫雅的臉龐,突然問︰「靜塵,你為何會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從鏡中看著她的眼楮——不很清朗,有著些許抑郁。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卻反問︰「心情不好?」
她搖搖頭,說不上為什麼會突然覺得頹廢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邊的一張琴前,揉弦輕撥,奏出一曲情歌。纏纏綿綿,柔婉中不失堅毅。
她凝神細听了很久,臉上終于笑了︰「你記得真清啊,一音不錯。」
他收了手,笑問︰「還需我回答嗎?」
香儀甜甜一笑,臉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記?與他初相逢時,她所彈的正是這首曲子,卻沒想到事隔許久他依然記得如此清晰。最愛之人記得你們彼此間曾有過的一切,那便說明他是真心愛你,一片至誠。但未必人人皆有他這份深情。
「據聞李夫人已經懷有身孕,今年冬季便會為王兄誕下子嗣。」她又眉尖輕籠。
他在那邊隨聲應著︰「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對我朝興旺有利。」
香儀不滿的抗議︰「那其他皇後嬪妃呢?有他們為王兄生兒育女難道還不足夠嗎?王兄的子嗣難道還少嗎?」
沐靜塵听出她今早煩悶的真正原因,笑著走到她面前,細心解釋︰「虧你還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約定俗成之事,此一為江山一統永固,二為顯示皇家風範,三為……」
「為什麼?」香儀憤憤不平,「為了你們男人的私欲罷了。」
沐靜塵一笑過之,只做默認了。
香儀拉住他寬大的袍袖,毅然地問;「為何你與他們不同?為何你不肯納妾?是顧念我的公主身份嗎?」
他啼笑不得,「你今日為何總是對我多疑?是我曾與哪個女子過從甚密讓你撞到了?還是有何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頭根子?」
他笑得如此坦蕩,香儀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覺得,世事無常,紅顏易老。守江山再難,也無守情難。」
「錯了香兒,」他反駁︰「守江山需君臣一心,萬民同進!而守情,需你我彼此忠貞不渝,意比金堅。二者不能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