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服羽冠的馮翼,倒坐在大殿空落落的王座上。絕美的臉上有著一線觸目驚心的紫紅,由唇邊淌至胸口。而殿下某一人早已身首異處,那頭正向她這里滴溜溜轉來,五官深刻鷹目高鼻一字劍眉……正是曾經共桌飲酒化名夏雲的胡夏主君赫連定……
林飛捂住自己的嘴,往後倒退數步,腳一軟,坐倒在地上。
「林飛。」
向這里奔來的人,是她此刻最害怕最不想見到的人——拓拔燾。她的佛狸……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哭著任由淚水迷住眼楮,她哭著問他,「我們不是約好了嗎?要在燕都早被廢棄的西城門舊址那處見。你答應我的,在那里接應我哥哥。帶他到魏國去……你為什麼會在這里,別告訴我說,你身上的血不是燕國人的。」「林飛,你冷靜一點。」拓拔燾沒想到林飛會在這個時候竄出來,「你听我說。」他急急數落馮翼的不是,「一開始這就是馮翼的圈套。」
「你住嘴!」林飛搖著頭捂住耳朵,步步後退,「既然知道是圈套,你為什麼還要來?你根本、根本只是想要利用我這個白痴!假裝被他騙過而來謀策你自己的利益。」
拓拔燾眼見林飛一直退到宮城邊處,十分心急,「我承認我是利用了這個機會。但是我真的沒想要利用你!利用你的人不是我,是馮翼啊!」他其實知道他對不起林飛,但在拓拔燾內心深處,並不認為他用這個機會聯絡涼國一舉滅燕有什麼不對。身為一個君主,他的選擇是正確的,但是他沒有辦法置林飛的感情于不顧。他最害怕的事,就是林飛不肯原諒他,所以縱然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該說這些話,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將一切都推到馮翼身上。
「住嘴!」林飛哭得滿臉俱是眼淚,「你太殘忍了!拓拔燾我不會原諒你的。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我好不容易相信你了,即使你一再犯錯,我也相信至少你對我是好的。至少你絕對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
「我沒有想要傷害你。他是自殺。」拓拔燾急急辯解,「我不會殺他。因為他是你兄長啊。」
「對。」林飛眼淚縱橫,一早迷住了眼,「像你這樣的人,以為不殺他就已經是你最大的仁慈了吧。可是你滅了燕國,他又怎麼可能不死。在你心里,成王敗寇原是很自然的事,你根本不會想失敗了的人有多痛苦。」
「對啊,我不會想!」拓拔燾也惱怒了,「難道我乖乖地任由他殺了我,才是喜歡你的證據嗎?」
林飛心口一陣絞痛,她按心彎腰,回答不出。她只是不斷哭著自問,為什麼她生命里的每一個人都要拋棄她,欺騙她。
案親拋棄了她,因戰亂。
師父拋棄了她,因生死。
兄長欺騙了她,因燕國。
佛狸欺騙了她,因野心。
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要不斷地向他們妥協?為什麼就連聲稱愛她的人,也可以這樣對待她。
這一刻,站立風中,只覺好冷。
盡避燕城在燃燒,像平涼城里最濃艷的楓葉那樣,卻還是讓站立在這高處俯望城下的林飛覺得冷徹骨髓。滿心滿眼,俱是絕望心灰。
站在冷月之下,衣角飄拂的男子是誰?
是那個在柔然大漠,她奮不顧身從流沙里救出的小孩子嗎?
是初見那日音色詭魅貼在耳畔輕聲絮語的少年嗎?
是伴她游歷江南,神色淡定少年老成的佛狸嗎?
是秋分之夜,與她並肩坐在扁豆田里祈求白頭到老的戀人嗎?
如果是,為什麼同樣是這個他,卻一而再、再而三惹她落淚,讓她難過?
失魂落魄地向後再退一步,林飛怔怔地望著拓拔燾。
是了。他早就計劃好了。
他早就認定,狡猾地認定,即使他再怎樣騙自己,自己都會原諒他。因為他有這樣的自信,才會不害怕失去她的一再觸犯她的底線。是她一直以來,都太寵拓拔燾。她和他都在不知不覺中相信,不管再怎樣對待對方,最終都會取得對方的諒解,都還是可以在一起。
可是,這一次,林飛不可能再去原諒。
因為她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是我把你帶來這里……是我害馮翼死,是我讓燕國滅。」林飛笑了,在黑暗中,笑得讓拓拔燾陣陣心驚。
「你很有自信,有自信我會相信你、我會原諒你。可是拓拔燾……」林飛瞪大水汽朦縈的鳳眼。她瞪得大大的,不肯讓眼淚再落下,她哽咽地看著他說︰「就算我無法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你。我也有辦法,不讓你得到這樣一個唯上會重復上你的當的林飛……」最後一句話說完,已經退到宮城角的林飛驟然翻身,向城下墜去。
「飛兒!」
「公主!」
拓拔燾與魏彪同時驚叫撲上,卻只是各自抓住一片斷裂的衣角。
黑色的夜為背景,鮮紅的火為襯托。林飛的頭發被風揚成羽紗,她就那樣深深地凝望拓拔燾,落向被血與火染作楓城的燕都。
像個最最華美的祭品那樣。
第10章(1)
鮑元四三九年九月,涼國出降。北魏帝國統一華北,五胡十六國結束。南北朝時期正式開始。
「陛下,眼下我軍士氣正旺,可一舉過江,攻向南方。」
「司徒此言恐有不妥。我軍連年爭戰最好先休養生息……」
「南人甚懼我主!應挾其威懾一統天下才是!」
「北方諸國遺留問題尚多,需要先平內亂……」
殿前兩方人馬各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北方最年輕杰出的君主卻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殿側。
稍頃,道士裝扮的男子探出一個頭,賊眉鼠眼地沖他招了招手。拓拔燾旋即起身,隨隨便便地甩了甩袖子,「有事明日再議。」便匆匆忙忙地向後宮跑去了。留下一殿面面相窺的臣子。
「一定是那妖道寇謙之又回來了……」
「听聞他這一年來四處為陛下尋找傳說的不死靈藥?」
「世間哪有那種東西?妖道啊……」
「這妖道到底什麼來歷,為何陛下如此信賴于他?」
「听說是崔浩那弄臣引薦的。宮內有人傳說,崔浩見到那妖道還要稱他為師父,根本就是漢人誤國。」
將士們搖首嘆息一番,也便一一散去了。
拓拔燾站在殿內側廊前向寇謙之打听情況︰「怎麼樣?」他眉目隱含薄如煙靄卻深拂不去的焦慮,這一年來早已習慣了無數次的期待與失望,卻終究無法學會不抱期望。
「飛兒吃了那個什麼金台靈芝後有沒有效果?」
寇謙之訕訕地雙手插袖,「要說沒效果吧,她也算吃得唇紅齒白小臉圓胖胖的。要說有效果吧,反正她還是一問三不知……」
拓拔燾失望道︰「那就是無效了?」他拉扯著寇謙之的道袍把他拽到角落,「你不是說,要我隔段時間再去見她。空白中的想念可以刺激她恢復記憶嗎?她有沒有問起過我的事?」
寇謙之苦笑道︰「她看到我,還是管我叫做師父。你說她有沒有可能會問到你……」
自從林飛從燕城摔落,雖被位于下方的將士接住,皮肉並無大礙。只有記憶向前憑空倒轉了二十年,除了寇謙之以外的人,一個也不再認得。就是寇謙之,這位算得上與林飛青梅竹馬的師兄,也是被林飛當作早已仙逝的師父來親近的。
「自從她這樣叫我以後,」寇謙之模著臉神色古怪,「我就越發覺得我長得真的很像師父年輕時。哎,陛下,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其實是師父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