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後,整個大殿寂然無聲。
拓拔嗣背手轉步,遙望南方,久久長嘆︰「唉……」
林飛緊勒到嗓子眼的心也隨著這一聲嘆息「砰」地落回原地。悄然舉袖拭額,她知道這一關她——過了!呼呼,還好。還好有那個奇怪皇子的提醒,讓她想起師父嘮叨過的功課。
得意洋洋地邁出大殿,林飛用與進去前大不相同的舉止,神氣活現地哼著僥幸的小調,待要跨上軟轎,才剛掀起轎簾,手卻驀然一震,斜坐在轎中,全身包裹在一襲白裘里眉若春山的少年,正似笑非笑若有所期地望來。
她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報以掩飾的干笑,保持著這樣將進未進的姿勢,以手撐住轎額,俯身邪邪一笑,「外面風大,莫非殿下是來避風的嗎?」
「大人說笑了。我的話,可有傳給父王呢。」少年仰起天真的笑臉。
「這個嘛……」林飛抓抓頭,索性厚著臉皮擠進去,「說是說了。」她咽了口唾沫,大方地承認,「只是忘了加上殿下的名字而已。」
「不要緊。」對她這種盜取他人智慧的行為,少年只是頗有氣度地露齒一笑,晃動著齊眉的劉海,「能幫上大人的忙,佛狸就很開心。」
「哦?」林飛大感懷疑。要知道這世間向來只有損人不利己的惡業,卻沒有不記回報的善事啊。
「不知可否向大人討個人情呢。」而接下來以看似無害的笑臉吐出的話語,卻把林飛嚇得忙不迭閃向角落。
「少來這套!」她鳳眼一瞪,「昨天是你害我逃跑失敗,就算今天救我,也是一報還一報——扯清!」
「那明天呢,後天呢。」少年悠閑地撩來一瞥,「父王需要用到崔浩的時候……並不是只有今天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林飛頭皮麻麻地搓著瞬間激起小顆粒的膀臂。她可不是那種飽讀兵書的才女哦,依托師父在天之靈的庇佑逃過此劫實屬僥幸。她可沒想過要待在這個鬼地方一直扮演什麼大國師。
「崔大人的生活其實很閑暇吧。」少年好像只是隨口不經意地問道。
「是啊。因為但凡是國師,就有那種煉內丹的借口,平常不用特意上朝嘛。」如果皇帝能一直不叫她上朝就更完美了。
「崔大人府內的飲食也不錯吧。」少年口吻親切到像在與她閑聊。
「對啊。那老頭簡直太奢侈了。」林飛義憤填膺,「你知道嗎?小扮。他用來鋪床的都是上好的絲綢啊。還有滿櫃子絹制的睡衣!啊啊!我都沒有穿過絹制的衣服呢。」用力地擤鼻涕,可惡的臭老頭,假裝住在茅屋里扮演隱士,原來平日里過得這麼奢華,她一直都被騙苦了。還不時感念師恩,托人帶銀錢給他,真是後悔到錐心泣血啊!
「難道你不想擁有這種坐享美食華服的奢侈人生嗎?」
少年突然抬眸,無比認真地說出這番話。好像一記寫著「誘惑」的重拳,砰然擊中林飛的心口。啊啊啊——魔鬼啊,林飛想要捧頭想要堵住耳朵想要拒絕誘惑,但那仿佛擁有穿透力的聲音卻像綿綿繞繞的蝴蝶那樣飛進了一早盛開成花朵狀的心口。
「只要留下來就可以將這一切全部據為己有了哦。」
低啞的音色鼓動著誘惑,像一汪春水的眼波挾帶著幻色。自簾外吹入的薄雪,徑自在林飛眼前舞動幻化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薔薇色人生。
「啊啊!傻瓜!」林飛猛地摑自己幾個耳光,試圖恢復清醒地吶喊︰「會穿幫的!會砍頭的!我所應該做的是凶猛地搜刮錢財——然後跑路啊!」
對啊。狠狠地握拳一揮!這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但是、但是為什麼還是失敗了屈服了放棄了掙扎簡單地被誘惑了呢?是看到少年執著猛烈像一團黑夜靜雪無聲凝視卻又熊熊燃燒的眼神嗎?是因為浮動在他臉上一瞬間的蒼白與隨之而來無聲微笑不肯放棄的高傲嗎?是他那沉柔得像穿過山壁融化冬夜殘雪的溪水清冽甘霖的音色嗎?是他說著「請你還是留下來與我合作吧」時,話語中隱含著威脅卻又不是因為威脅才讓她無法拒絕的魅惑嗎?以及、以及明明是小孩子卻拼命要裝作大人的樣子呢……
「這麼冷的天。確實不適合上路呢……」
于是,逸出口的話語,莫名其妙地拐音,變成應允般地回答。卻在看到少年松口氣的表情時,停止了還不到一秒鐘的懊惱。
將後背重重交付給這頂軟轎的同時,自己的命運也就意味著要和這位北魏皇子糾結一處。
「拉攏這個徒有虛名的‘崔浩’,究竟對你有什麼好處。」苦惱地把眼皮微微掀起,她透過那條細縫窺視著身側的少年。
「這個需要你的幫助,才能平安飾演崔浩的笨蛋。對殿下來說,究竟能起什麼意義呢。又有什麼是殿下做不到,這個名為崔浩的傀儡卻能做到的事嗎?」她真的很困惑呢。
「很簡單啊。」少年好脾氣地笑了。
「不受寵的皇子拓拔燾,只想要個能被父王矚目的機會。所以——」他望著她,一直望進她深色的眼眸中,雖然說著一定是渴望了很久的要求,卻硬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還請崔大人在父王面前進言——讓我領兵攻打柔然吧。」
「嘩,好奇怪。」林飛一撩衣角站起身,彎腰單腿踩在轎內座位的軟墊上,擺出金雞獨立的造型,「堂堂皇子之尊,為什麼反而要找一個漢人幫你說話?」
「因為你是崔浩。」少年悠哉地彎起唇角,「至少現在,你是‘崔浩’。我想要的……只是這個名字對北魏、對父王來講所代表的意義啊。至于衣服里面裝的是個怎樣的人,佛狸並不介意。」
「這是交易嘍!」林飛把額前灑下的一縷長發帥氣地往後一背,「你幫我瞞天過海,我幫你樹立威信?」
少年以眨眼代替頷首,唇邊始終飄漾著淡如薄雪的笑容。
「但是你真的擁有可以幫我完美飾演前任崔浩的才智嗎?」
林飛懷疑地斜瞥著這個瘦瘦小小卻頗見城府的少年,終于忍不住問︰「喂,拓拔燾,還是果子狸,你到底幾歲?」
燃在少年眼中流轉的光華,仿佛撕裂絹色夜空的星火。他當時的樣子直到很多年後,林飛都沒有忘記過。
那是一個天生霸主充滿自信的笑容。
——在很久很久以後,林飛在回憶錄《我的一生》里如此批注。
那一年,北魏皇子拓拔燾,字佛狸,十二歲。
第2章(1)
天空布滿青灰色的積雲,不時飄灑零星雪霰。
林飛披著厚實的雪裘,坐在窗邊攏火烤手。格窗被短棍支起一條縫隙,順著平坦的院落能夠一直看到門口。添置炭火的下人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告訴她殿下的軍隊要到傍晚才會進城。
北風挾帶零星的雪末吹入,染上林飛的發梢,又被手爐中向上升騰的熱氣融成細小的水滴。
林飛不在意地隨手撥開,想著這是拓拔燾出門最久的一次……足足四個月,她都沒有見到他。而第一次同下柔然的情景,卻又好像還只是昨天的事……
「喂!你到底要怎樣!」那時,氣急敗壞的自己扯住馬頭,委屈地向坐在馬背上的小孩子手腳並用地拉扯怒吼︰「我都已經按照約定在皇帝面前舉薦你了啊。也答應在名義上做你的師傅。可惡,按照約定你要保守秘密,放我離開嘛!」
馬背上的小孩子彎起月牙般的笑眼,低下頭,涼涼的指覆蓋她因生氣而血液急速游走的臉龐,「沒錯,我要帶你離開,帶你去攻打柔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