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我小心翼翼地將珍貴的硬幣投入,拿起黑色話筒按下奈奈子家的號碼。
一遍、兩遍、三遍……
「可惡!又在煲電話粥!」我詛咒那不斷傳來佔線的嘟嘟聲,內心掙扎著要不要放棄面子直接打給隔壁的西園,拜托他勞動尊駕開車來接我。
就在我的尊嚴將要向手指投降的最後一秒,我的眼楮忽然發現了一件事物。
幣在電話機下方的黑色號碼簿。
原來雖然老舊,卻存在這種服務。
我翻過一頁,號碼簿上寫著——「計程車工友之家」。
嗯,果然是個不景氣的年代,連公共電話亭也兼差廣告業務。不過這種信息通常會因變遷速度過快而被淘汰,希望我打過去之後不要得到「此處已改為拉面外賣」這種答復。
「喂?是出租車公司嗎?我需要叫車……」
等了約三秒鐘,低沉的聲音回復︰「請您稍等……」
幸運!竟然通了!
幾分鐘後,一輛黃色的TAXI已沖破雨幕停在電話亭外。
「好快……」我來不及驚嘆,先打開車門,抱著肩膀坐在了副駕駛席。大概這個公司本身就位于附近吧,不然也不會在這邊的電話亭里放置聯絡本。
「請送我去……」我特意報上奈奈子家的公寓地址。雖然這里應該還在六木本的範圍,距離若草書店一定更近。但我不想讓西園有機會嘲笑我像落湯雞的樣子,就繞一次遠路從公寓正門回去好了。
車子在雨中無聲地啟動。
「嘩嘩」的秋雨包圍著車外的世界。
窗外一片迷蒙,我什麼也無法看清。忐忑地擔心司機先生會不會走錯路,偷偷地扭頭窺探,卻見駕駛席上的中年男子一臉沉默的樣子。
又用手機往公寓打了幾次電話,全部佔線無法接通。車子筆直行去,並且一路筆直行去。
我有些不安,先前究竟是走到了哪里,上了國路嗎?為什麼這條路竟然長到讓人覺得害怕的地步?
看不清車窗外的景色,也無法得知此刻究竟是幾點。
「可以听節目嗎?」我問司機。
他無言目視前方,不回答的反應被我當作了默許。
徑自扭開前方收錄機的開關,卻只听見一片沙沙的聲音。信號不好嗎?我只好失望地關掉。
隱隱地,前方出現一個路口,我松了口氣,暗笑自己竟然會緊張得神經兮兮。而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司機忽然減速,轉過臉來問︰「先生,你要去哪里……」
什麼?難道他一直都沒有目標地亂開?我不是一開始就報上地址了嗎?我有苦說不出,只好語調澀然地再次重復。
帽檐之下是張眉目淡然的面孔,沒有生氣的灰白的臉色,讓我開始感覺這車子確實浸入了大雨的寒氣。
將身體重新交由椅背,我抱住肩膀,開始想我那份沒有做完的報告。
「先生……」
一度開起來的車子再次慢慢減速。
「你要去哪里……」
我詫異地扭頭,街邊的路燈照亮慘白的雨水,車子正慢慢駛向又一處彎道,而我漸漸有些毛骨悚然。
蜷起手指,我強作鎮靜地再次報上地址。
如果這不是一個惡作劇,那麼我一定又陷入了麻煩的處境。
怎麼辦?緊貼著椅背,我握緊衣袋中的手機。無意識地亂撥,西園也好,高見澤也好,為什麼所有的電話全部撥不出去?漫長的直路,然後是路燈下的彎道,像陷入一場數字循環。並且每次,那把令我越來越緊張的聲音都毫無例外地淡漠地問︰「先生,你要去哪里……」
或許我應該反問,他打算把我載去哪里才對吧?
到底什麼才是標準答案呢?
我心慌意亂。想起高見澤曾對我說——
「遇到可怕的事情,不要慌張。你一定要鎮靜,想辦法穩住對方。」
我深吸口氣,鎮定地報上同樣的答案。
車子再次開動,我好像听到有人失望地嘆氣。
究竟在雨中開了多久呢?是兩個小時,還是三個小時?
我的意識被永無休止的雨聲麻痹,失去了正確計算時間的方法。
又是路燈,又是轉彎。又是那個問題吧……我開始報以苦笑。
「先生,有人在等你回去嗎?」淡漠的聲音竟然自行更改了問題。
看來對方比我先失去了耐心。
然而不小心一轉頭,我卻看到帽檐之下,司機先生帶著嘲弄微笑的眼神。
「當然!」我口氣強硬地回復,旋即目視前方。
已經可以肯定這是不正常的狀況了。道路像不斷重復的迷宮,雨夜中好似只有我們二人,坐在不知奔往何處的計程車上。
「先生……你真的有回去的地方嗎?」
那可惡的聲音像惑人的狐狸,在冰冷的大雨里不斷加深嘲弄的意味。我雖然提醒著自己不要中計,卻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過去。
媽媽,你要去哪里……
爸爸,你要去哪里……
姐姐,你也要去嗎……
爺爺,你會留下來對吧……
為什麼變成只剩下阿沼一個人?
額角已遍布冷汗,臉頰一片濕涼。
我有一個對誰也不能說的記憶。
六歲的時候,坐在父親駕駛的車上和全家人一起野游。半路上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被甩在路邊。而車子以扭曲的姿勢停在幾步之外冒著濃重黑煙。
不一會兒……媽媽走了出來……再過一會兒……爸爸也走了出來……他們就像看不到我似的,並肩向前走去。就連和我關系最好的姐姐,也只是回頭向我微笑著擺手,就消失不見……
再醒來的時候,我在醫院。爺爺說我們遇到了車禍事故,我是唯一被留下的人……
甭零零的房間,沒有人居住的冰冷的味道,我害怕那種安靜到像一切都會在不覺中消失的感覺,所以才會一周有四天都要住在奈奈子那里。
奈奈子永遠都活力四射。
「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的。」那是相遇的時候,奈奈子說的話呢……
所以我不是一個人……
「請送我去……」我再次報出奈奈子家的公寓地址。
而手機鈴聲突然催命般地在口袋中響起,嚇了一跳的我,險些在車子里真的跳了起來。在與這個世界都隔絕了的大雨中,奇怪的計程車內,竟然會收得到來自外界的電話?!
「白痴!買一個炒栗子究竟買到哪里去了?」
奈奈子的罵聲穿越一切信號都被阻隔的大雨,讓計程車內的我感到一絲安心。
「馬上就會回去,公主殿下。」我微笑地對著手機的那一邊如此回答。
身側響起剎車聲,揚起帽檐向我致意的司機終于說出︰「你到站了,先生。」
透過車窗,我看到站在樓下的奈奈子正一臉不耐地挑眉。于是我朝她奔去,再也不想看向身後。
對了,值得補充的是,雖然我感覺在雨中轉了數個小時,但奈奈子家唯一可以顯示時間的儀器——電視,卻告訴我,娛樂新聞才剛剛完畢。也就是說距離我離開,還沒有二十分鐘。
次日,我特意沿昨夜的路走了一遍,並沒有見到那條奇怪的小巷。不死心的我憑借著優等生的記憶一路向前,終于尋到了一個荒廢的電話亭。那里早已經過拆卸,沒有了電話機,更沒有黑色的號碼簿。那麼,昨夜,我究竟是來到了哪里,又是撥打了通往何處的電話呢……那位駕駛黃色Taxi的男人,又是什麼人呢……
似乎有誰正執一盞燭火微笑著叮嚀——
下著秋雨的夜晚,寂寞的人要當心……
尾聲再見
事情總是開始得措手不及結束得毫無防備。
可能這就是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