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不知坐著從哪來的地方官太太,竟敢在京都耀武揚威。」
「是啊,連宮里的尚侍和宣旨,見了彌楓姑娘都要稱聲大人呢,這個官太太惹到她,顯然將要倒大霉了。」
然而就在小楓將拳握得嘎嘎作響,準備給這個侍從點教訓的時候,後面的車簾倏然掀開,探出一張少女嬌媚的面孔,「楓?怎麼了?」
「遇到一只不長眼的惡狗而已。」小楓聳聳肩,有意無意地向那車里瞥了一眼,「就是不知道他的主人有沒有長耳朵了。竟然對屬下的惡行不聞不問?」
「咳!」車里傳出一聲不滿的咳嗽,裝腔作勢的聲音伴隨濃濃的香氣飄溢出來,「什麼人在這里多嘴?我家侍從就算犯錯,也自有我家夫人教,可輪不到別的什麼阿貓阿狗在這里說教呢。念在你們不知道夫人是誰才這樣無禮的分上,且不與你等計較,快快退下吧。」
智子笑了笑,向那隔簾發話的女人說道︰「你家侍從適才的話我也听到了,很有道理呢。」
「什麼?」小楓不可置信地望著智子。
卻見智子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像你家夫人這種下賤的女人,也配混擠在這里觀賞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膽敢辱罵我的侍女,即便是用她這螻蟻般的性命抵償也是遠遠不夠的!」原來智子記憶力甚好,將侍從打罵那年輕妓女的話轉述出來,極為輕慢驕傲地回敬給對方。
「你!」愣了十秒左右,那車內的主人才明白過來這是在罵自己,當下氣得花容失色,也顧不得讓侍女傳話顯示身份了,自己便顫微微地伸出一只手,「竟敢罵我太宰府大?夫人為下賤女人?」
「那又如何?」智子露出凜冽的笑容,對于那些自認高貴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講道理也只是徒勞浪費口舌,不如讓她直接嘗受一下她給予別人的恥辱好了。若不懂疼痛為何物,自然就會隨意地傷害他人吧。沒有換位思考能力的人,正是腦筋不好的代名詞。
「你、你又是個什麼東西?!」那官太太在地方呼風喚雨慣了,頭一遭受到這種被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對待,又氣又惱。向來只有她瞧不起別人,幾時被人這樣羞辱過?
「我?」智子嫣然一笑,揚起小巧的下頜,正欲開口,一道悅耳直抵人心的嗓音卻先一步地從旁揚起。
「碩人其頎,衣錦?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來人緩步行來,背了一段《詩經》,隨後沖車旁臉色發白的侍從笑了笑,「她是智子內親王殿下。」
侍從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智子內親王?那的確是當世身份最為高貴的女子,被她罵是賤人也只能認了,完了,竟然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這下可麻煩了。車內傳出兩聲清晰可聞的抽氣聲,隨後女子慌張的喊聲傳來︰「夫人,你怎麼暈倒了?」
而智子對那嚇傻了的侍從看也不看一眼,她望著徐徐走到面前的青年,抿唇一笑,轉身先扶起那個挨了鞭子的少女,「沒事吧?」
柔柔低低的語調和適才與夫人對話時的傲慢完全不同,智子向她展露仿若春風的一笑,安撫了那女孩子受到驚嚇的心,似乎自覺不相稱般的,女孩子低下頭,怯怯地抽出自己的手。智子不以為意,吩咐道︰「楓,你送她回家,幫她看看傷……」
「好吧。李李你去——」
「為什麼要我去?」
「因為我想看戲。」小楓眨動著星光閃閃的大眼,看著公主與青年兩相對望的鏡頭,陶醉地握緊雙手,「真是命運的相遇啊。」
「有什麼可命運的!」李李憤憤不平,「京里就這麼幾場活動,大家當然都出來看啊!橘逸勢遇到公主不是很正常嗎?」真搞不懂大人的品味!
橘逸勢望著智子,有些自覺不可思議。明明在內心深處有人警告般地說著︰她是個危險者。明明是不想再和她有什麼瓜葛,為何不知不覺的,他竟會自動現身在她面前呢?明知道她對自己懷抱著探索的興趣,而自己、這個對任何事都並不想執著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對她產生了絲絲的好奇……
傲慢的少女站在陽光下,白色的織錦被碎裂的金粉暈染出深深淺淺的金霓。放縱卻又內蘊,驕傲而又溫柔,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她有著多少層的畫皮?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或者每一面,都是真正的她?就像多面剔透的玲瓏鑽石,爍動出變幻無窮誘惑人心的美麗……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傷,憂愁抑或絕望,世界依然運轉如常。所謂的自己……即是對他人而言無謂的空氣。這種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所以他不想多管閑事,因為換身處地的話,沒有人曾經對他,對那個寂寞得渴盼救助的他伸以一次援手啊……
世人若不愛我,我何必去愛世人。我只是我,我不是佛。
他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然而,在這里,這位堪稱「碩人」的少女,卻可以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妓女抱打不平。她那美麗的驕傲的凜冽,像七彩炫光一般,在艷陽下層層擴展,讓他再也無法平靜了。
凝望著她,他忍不住問︰「公主,你要做救苦救難的現世活佛嗎?」
清亮的大眼閃起一片瀲灩的光影,少女抬頭,還他以一個嫵媚的微笑,「不,我只是覺得打女人這種場面很難看。而我,討厭難看的東西,僅此而已。」
「原來如此……」輕輕地,他笑了。
少女並沒有說謊,只不過,同一句話,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理解。而他覺得,他竟然能理解她言語中的含義。真奇怪啊……這個年輕的凜冽的任性的少女,竟然好像和他屬于同一個世界……
哪里才是我的世界……在少女清亮的大眼中,在望向他毫無避諱的充滿探索興味的眼神里,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個或許他也可以進入的世界……
「橘逸勢,你剛才念了碩人呢,」少女笑了笑,大膽地問道,「那麼,那可是你眼中的我?」
挑挑眉,他不置可否,卻輕聲徐曼念出那首詩的第二段︰「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頷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低下頭,在少女清澈慧黠充滿挑釁的大眼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她是「碩人」,而自己……
若有若無的笑飄忽而逝,冰冷細長的眼楮閃過一片冷艷的寒光。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轉身拉起清光,在人群中匆匆行去。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傷,憂愁抑或絕望,世界依然運轉如常。所謂的自己……即是對他人而言無謂的空氣。這種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
那麼,到底為什麼,還會為此而感到不可思議的哀傷呢?
一定是因為在內心深處,他一直還在期待著什麼吧……
期待著那不可能屬于他的東西……
棣棠花渲染漸濃春意。
執筆眺望的少女凝腮不語。
「大人,你知道內親王在想什麼嗎?她這個姿勢已經保持半個時辰了耶!」
「這還用猜?當然是橘逸勢啦。在踏歌會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人家甩掉,這對公主而言是多麼大的心里創傷啊!」
「喔——我知道了,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
「你們……」智子肩膀僵硬地握緊手中的筆,為什麼她只是思考一下問題,他們就能自動編排出這麼多話?
「公主!」小楓眨眨閃閃發亮的大眼,「我們是你堅強的後援!你無需對我們掩飾你的心情。這是個開花的季節,萬物復蘇,草木豐渥,任何人都有自由平等追求幸福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