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拔下羅倫茲的指環,他移開長劍,「有了這個,我大可回去覆命。而你,難得我放你一命,想珍惜的話,就不要回家哦——」
冰冷的手指撫模著劫後余生的脖子,羅倫茲的臉色在夜風中刷白如紙。清冷的月光下,綠眸殺手縱馬而去的方向,正是山下的翡冷翠,他的翡冷翠。
血液凝結成塊,哽噎喉頭。思及殺手的話,羅倫茲面對死亡沒有顫抖的身體開始戰栗。
家族、家族,這與生俱來的尊貴烙印,縱然是枷鎖,卻也同樣是他內心的驕傲。不能想像會是身邊的人要害他,不!這不是真的!
他慌亂地跳起來尋找馬匹,他要回到翡冷翠,他要證明那個殺手只是覬覦梅迪奇與翡冷翠的敵人故意安排前來離間的凶手。
對!沒有理由!不可能的!家族里的親人怎麼可能會害他?是毒藥流落到了其他人手中!是他們在策劃挑撥!
縱馬狂奔,卻因莫名的慌亂握不穩韁繩,一個顛簸,便自馬背上摔落。受傷的左臂先行著地,一瞬間攻心的痛楚竟讓他暈死過去。
黎明,淺淺的晨光透過枝葉,投射下斑駁的綠影。馬兒嘶鳴,噴來陣陣熱氣,他緩緩轉醒,睜開眼楮。
希望一切是夢,傷口傳來的疼痛卻殘酷地告訴他這是清醒的現實!忍住身體的不適,他咬牙爬起,翻身上馬。
回到城內,感覺氣氛異常,本該清冷的早晨,竟然到處是涌動的人群。經過激烈的打斗,他的臉上蹭了泥土和鮮血,已經令人辨認不出是平常那個優雅的貴族青年。他牽著馬,跟隨人流來到利卡狄宮前,還不及向周圍問詢,廣場中心的發言者就搶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叔父皮耶魯正在慷慨陳詞,在他揮動的手指上閃光的正是梅迪奇一族領袖榮譽的標志——嵌著百合花紋樣的祖母綠指環!
聲音抵在喉頭,發出的是令自己都被嚇一跳的嘶啞,喃喃地問向身邊的人︰「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真是一場不幸。」那人揉了揉發紅的鼻子,「國父柯西莫選定的繼承人,那位年輕的羅倫茲大人昨夜突發傷寒逝世。皮耶魯剛剛公布了這個不幸。听說羅倫茲大人臨死前把翡冷翠和梅迪奇一族都交付給了他。真讓人心里不安啊,本來是那麼好的一位大人……」
接下來的話,羅倫茲已經听不到了。
他渾身就像被人從頭澆下一盆冷水,涼沏骨髓,他幾乎懷疑這是一場夢。站在那里一臉痛惜的男人——他的親叔叔,那個平素慈祥的、總是關心著他的皮耶魯叔叔,竟然會是暗殺他的主謀。
他還活著,卻已經被自己的親人宣判了死刑……
「我決定請我們翡冷翠的著名畫家,同時也是羅倫茲生前最好的朋友波提切利來為羅倫茲畫遺像。」皮耶魯一邊說一邊把身邊的年輕人介紹給大家。
「真是……太讓人遺憾了……」波提切利清冽的嗓音中夾雜著沉痛的嗚咽,「我早就發現他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可他還是忙于在各種公務中奔走……」
波提切利——羅倫茲瞬間陷入了情緒的恍惚,腳步踉蹌,他听見牙齒發出咯咯顫栗的聲響,那個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巨大的冰砸向他的心底。
一直認為沒有人可以比他更了解自己,昨天晚上還在一起談笑風生……
喉嚨涌起一股腥甜,頭暈目眩,他捂住嘴,再拿開時,手上帶了鮮紅,雙眼卻滿是散落灰塵的黑……
是的,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就應該想到,除了他,自己要去菲埃索里的事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之所以沒有想到,是因為心在拒絕相信吧……
望著台上的青年,那美麗的風神異秀的波提切利,傲慢的眼角,漂亮的唇線,一切和昨天的你有何不同?為什麼卻陌生得讓他不敢相信……
由你口中證實我的死亡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沒有人會懷疑呢。因為……因為你是和羅倫茲最要好的波提切利嘛……
他苦澀地笑了,眼角不覺淌下淚水。
好想就這樣消失在人群里,他忽然間就失去了全部的存在立場。
昨天他是翡冷翠的王,昨天他還被朋友、親人的關懷包圍著,昨天……呵呵,竟然可以在旦夕之間乾坤顛覆。
信賴的朋友與親人一朝變成了欲置他于死地的敵人,相反,倒是那未曾謀面的殺手放了他一馬。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是種什麼樣的悲哀?還能否去相信別人,去愛別人?
他僵硬地轉過肩膀,自人群中走向來時的城外。
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麼,他只是出于本能明白,沒有看到尸體卻宣布了他死亡消息的叔父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不會放過蛛絲馬跡來尋找和消滅他的障礙。
甭獨的身影,背對著熟悉的城市,那里是被稱為百合花之城的翡冷翠,讓他的心碎成片片花瓣的翡冷翠……
顛簸的馬車,在雨中困難地前行。滿載著哀愁,顯得格外沉重。
因貧瘠遠走他鄉的人,為生活流離失所的人,以及被危險籠罩不得不逃亡的人……
青年抱著腿,蜷縮在馬車的一角,漠然的眸子看著窗外的雨。
分明是春天,這雨卻像是秋雨,稀疏持久,沙沙地打著林間的樹葉,砂礫不平的地面由潮濕漸漸變得泥濘。雨點激起無數的水泡,旋即幻滅,如人世間一個又一個自希望至絕望的夢境。
馬車薄薄的四壁滲透出雨天的霉味,每個人都因潮濕的氣息顯得心浮氣躁。
「車夫!你就不能再趕得快一點兒嗎?」壯碩的大漢連聲咒罵,「這一帶可不安全!」
「沒辦法。」簾子撩開,車夫滿是雨水的臉探了進來,「路難走啊!」
四月的雨是詩人的情侶,卻讓失落者厭惡,它總是濕濕冷冷、纏繞指尖,提醒著你揮之不去的記憶,所有受過的傷害都會在這樣的天氣里重現在腦海里。
沙沙沙,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它如此輕微,卻偏偏可以穿透一切喧嘩固執地鑽入耳膜,打入心底。沙沙沙……這讓人哀傷的雨水奏鳴曲……
有人吹起了竹笛。
清揚的音色竟壓住了擾人的雨聲,沉浸在自己心緒中的青年也不禁側頭看去,吹笛的人就坐在他的身邊。注意到對方執笛的手布滿細碎的傷痕,他心中起了警戒。
靶覺到視線,吹笛人也調轉過頭,看到青年的瞬間,他有些微的詫異,細白的皮膚,優雅的坐姿,夜色的發灑落在肩頭,就好像是把珍珠混入砂礫,這是個卓然超群的青年。
「對不起,我打擾了你嗎?」他放下笛子,歉然地問。
「哪里。」青年沒有料到他突然開口,有些窘迫,「是我打擾了你。你吹得非常動听。」
「不值得稱贊……」吹笛人淺淺地笑了,米黃色的頭發映襯著藍色的眼珠格外地清俊,「小伎倆而已。」
「你是外國人?」青年敏感地盤問。
「嗯。」吹笛人依然友好地回答。「你呢?從哪里來?」青年的臉色隨著這個問題而變得黯淡。
眼光犀利的吹笛人善意地轉了話題︰「我叫阿瓦諾。」
「好名字。」青年微笑,「你的笛聲真的很動听,在這樣的天氣里听可以給人以力量的感覺呢。」
「力量?」阿瓦諾張了張唇隨即苦笑,「我只想快點兒到達下一個城市,讓我買點兒吃的補充一下所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