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起身問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當然是貌合神離,」她一面從供盤內拿著芒果來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淨。「徒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一見面好象冤家,無明火都起來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麼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說。
「‘怨憎會’嘛。」她答︰「不知道誰欠誰一筆情債?果報。」
「中品呢?」他問。
「有實無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麼恩愛,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結廬在人境’。說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別人家都是一燈如豆、形影不離的,自己卻要獨守淒風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動搖了。「
「這是標準的‘愛別離’,束手無策。「他說。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較難辦,得拆人家的屋檐,禍福吉凶很難預料;要心就單純了……」
「怎麼個單純法?」他看看她,她拂拭著案上的木魚,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間,她以奔馬行空,一一為雜遝諸事覆額,回過神來對他說︰「永結無情游。」
木魚「托」的一點諸男歡女怨篇章已被句讀;恩怨愛惡的日子雖然歷歷分明,好歹終有個句點。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罷,雨水潤的時候才翠綠起來,天晴的時候,也僅是一塊浮塵而已,誰也不要管誰。人之用情,若能似行雲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當止,倒也是個解鈴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顏歡悅起來,顰笑之間,雲天都動。
「自然是名實俱副了。」他接了個語尾。
「還不僅于此,」她像在撥雲見日;「如果能像大迦葉和普賢一樣,做一對梵行夫妻,自覺又覺人,才叫難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著抹布,用力一擰,水珠都還回去,瀝瀝。
她抬頭,遇著目光,「看什麼?」也不等他答,又擦將起來,「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間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著什麼?成就了什麼?問都不敢問,反正大家滿頭大汗演他幾場戲,鑼鼓一收,散場就散場罷!你說呢?」
他趕緊回神,接著說︰「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離不棄……」
你這話真是善哉!但是,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暫時離棄是在所難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緣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來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麼?……」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而來的切膚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這層凝固,倒也沒說出口。她自顧自去倒水,干淨的身勢。
兩人辭別了寺里的師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車燈如流螢穿梭,織出一匹匹冷風,她幫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順勢掌著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緊緊的,仿佛她已是流螢。
第三章
僧行
她只能在書房里另闢一角布置佛堂,說是佛堂也著實簡單了,不過是幾本佛經,一瓶長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從古物雜貨店里偶然見到的木雕觀音像;左手倒提淨瓶右手執楊枝,已然將甘霖瀝灑了,淨水是雕不出來的,就用一對隱隱然的愁眉來傳神。觀音所立之處,顯然是人世的懸崖,衣裾飄帶都奔然;果足碩大,不知行走過幾生幾劫?可憾的是,後來收藏的人任積塵木蠹去鎖它讀它,把足肉、衣衫都讀朽了。她抱著這尊觀音回家,倒像抱著久被蒙塵的心,眉目之間戚然有悔。
這日早課,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誦經文,忽然婆婆推門進來,說是有話要問。她趕緊起身,延請婆婆入坐,自己則靠著案角坐在地毯上,腦里還留著經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麼起頭的她毫無用心,大約是蔬果油鹽一斤多少錢、午飯熟透了沒?菜肴熱著沒?……猛然,一句話打得她如夢大醒︰
「……他說你不想生孩子,有這件事?」婆婆問。
她一時語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門外,公公故意來來回回地走著,無非也是要听,她覺得進退維谷,沒有一個余地。
「你信佛吃素,我們不反對,不傳後代,這就不孝。我們老了,能活多久?娶媳婦進門就是圖個孫子抱抱。你要為兩老著想。」說完,一扭頭回房去了。
她看看時間,該去上班了,穿戴完畢,輕輕敲著婆婆的門,說︰「媽,我去上班。」逛過客廳,公公正在看報,她退一下也向他說︰「爸,我去上班。」
出門,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堅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奮著,看看穿高跟鞋的腳,若是果足多好!她找著公用電話,想告訴他這些。一接通,他顯得很急︰
「正要找你,剛開完會,我必須到東南亞一趟,大約半個月。」
「很好呀,什麼時候走?」
「後天。」
「回家再說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預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臨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對她特別呵護,旖旎的話也特別多。她坐在床上幫他整理行裝,一點也沒有眷念,仿佛是極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情,叮嚀個沒完。她只是莞爾,那日電話里的知他要遠行其實已送過一回了,她現在一面理裝一面向的是他出門在外的奔波樣,那還需要什麼話別不話別的?他從後頭攔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來的模樣。
「抱我做啥?」她反身問。
「還能做啥!」說完,為她寬了衣。
燈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雲覆雨。夫妻不象是天與地嗎?若不禁這番補綴,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于是在頓足奔赴之前,天經地義的對她耳語︰
「生個孩子吧!」
她轟然後悔,不是都說好了「生得了兒身,生不到兒心」子嗣之事莫提?她囁嚅著︰「你……怎麼……變……卦?」翻身挪移,及時解了一危。他閉目癱著,叫著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說︰「你變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會地。
他走後,她更常到寺里,自己去學著做人。家居與工作都照常,克勤克儉。楞言經里,阿難從七處征心,她倒是從尋常飲水,求其放心,漸漸把自己觀成一個自在人,一個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體,但荷如來家業的信心也宛若山嶺,于是,住寺的時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參不盡的理,筋骨愈是勞動,歡喜的容顏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這日夜里,她從寺里回衫,疲倦極了。走進書房正要準備第二天教學的課程,忽然發現那尊果足觀音不見了,她宛如挨了一記悶棍。沖去問她婆婆︰
「媽,我書房里的觀音呢?」
「買給收破爛的,朽了嗎長蟲,擺著挺礙眼的。」
她至此不再貪戀了,雖不說一字,已然當機立斷。轉身開門,下樓,走出小巷,行于街道。夜,空曠著,野風卷撥著她的卷發、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聲息趕路,屏到舉步維艱,一個吞吐之間,熱淚如暴雨,奔流于她已為人妻人媳的肉身。她極目眺望,此地何地此時何時此人何人?天地無言,只有寒星殷勤問她歸何處?她長長一嘆,倒也心平氣和,擇一個方向,行吟自去,這一去,駟馬難追了。
敲著寺院的門,她抬頭望著月,月光照著她,她看看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
第四章
認識
他回來後,見不到她。問父母,做母親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