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是『情天難填恨海』,今生我竟體會良多。我害怕這一世我若多作的停留,會再換來他生他世的憾恨,如不緊緊追隨,又怎能跟得上你的腳步?」花綺的臉上出現了生死相隨、無怨無悔的堅決神采。
楚樵啞口無言,唯一能顯現他混亂心緒的是他在花綺手上緊了又緊的力道。
「你切莫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她輕輕掙開楚樵,拉起腕袖,露出手腕上的兩只青玉鐲。她拔下其中一只,只見那上頭以雙心如意結編系成一條如項鏈般的粗索。
她松開他纏繞在頸上的辮發,取而代之的是那只已成項鏈墜子的青玉鐲。
「這是咱倆來世相認的信物,你曉得的,黃泉渺渺、魂魄悠悠,還有那孟婆的忘魂湯,總要催人心肝、斷人腸。我怕……怕來生來世,雲雲眾生之中,尋你不易,覓你不得;更不曉得來生來世還能否保住這同一形式的臭皮囊!我更怕來生來世重逢時,卻面對面不識啊!
「所以,拿你贈我的這對玉鐲來做咱們的信物,做咱們的印記,它太小,套不上你的手,我便替它系上皮索,將它掛在你的頸項上,盼它能助咱們一臂之力,讓咱們『對面相逢應得識』,而不是『縱使相逢應不識』。」
楚樵笑了,大概是笑花綺的天真爛漫吧!「不曉為何,我眼底竟有種刺痛戚。也許是因為我當真喜歡用鐲子來裝飾頸項吧!可妳是否曾想過,我即將問斬,萬一我頸子斷了,這只青五鐲會流落何方?」
「你的顧慮不無道理。」花綺也笑了,淚卻撲簌簌的落了下來,想必她心中定有「天也護,來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的感慨吧!
她含淚沉吟半晌,忽然道︰「明晚我再來會你,並帶來一把匕首及兩杯鴆酒,事已至此,不如咱們自行了斷,一來可免你身首異處,二來可免我受他人阻撓,你覺得如何?」
還能如何!面對如此碧水縈回、情深無悔的冰雪佳人,他楚天漠今生今世又復夫何求?只見他格外鷙猛的擁抱住花綺,讓兩顆頭顱熱烈的交疊。
躲在牢房一隅的水翎看了心雖驚,卻也不覺淚濕衣襟。她終于弄懂花綺不是來撻伐楚樵,而是來同他殷殷話別的;也終于弄懂花綺因為深愛楚樵,正打算不顧一切的以身相殉。
水翎是懂得這種生死相許的感情,她與夫婿尹鴻飛不也是經歷了幾番大劫大難,才得以殷殷相守的嗎?可同樣的,她也懂白發人送黑發人那種骨肉手足葬喪相送的痛啊!
不行!水翎想了想,她決定要設法阻止花綺做這樣的傻事!
她悄然退出牢房,踫上查錦時,水翎看出查錦的欲言又止,深知姜還是老的辣,想必他早看出花綺的不對勁了。
水翎示意他噤聲,還小聲的求他不要告訴花綺她曾進去過,並且強調--她會想法子。
是夜,水翎失眠了,其實她也明白,對這樣一份已算死生契闊的感情,根本是無法可想的啊!眼前唯一可行的,似乎是對花綺曉以孝義、動以親情,看能否軟化她執意殉情的決心。
可令水翎為難的是,額娘和姊妹們不曉得何時才會到?讓阿瑪、姊夫和鴻飛幾個大男人聯合來勸說,又怕說服力不夠,反而弄巧成拙。再加上時間所剩不多,真教水翎心情惶惶,擔憂得五內如焚。
然或許是上蒼垂憐吧!天老爺可憐水翎對花綺的姊妹情深,翌日近午,家丁便來報,芹福晉的船已泊在運河口,不一會兒,芹福晉與縴月、鏡予的轎子更是直接進了織造署,霎時間,織造署偌大的廳堂突然熱鬧了起來。
花綺自然也出了房門,強打起精神迎接額娘,臉上的表情是極為復雜的--邊欣喜能見額娘和姊妹最後一面,一邊又心酸這居然是「最後」的一面。
水翎一直頗細心的觀察推敲花綺的舉止,自然也看出她內心的波動,人畢竟是情感的動物,在放棄自己熟悉、摯愛的一切時,不免心有難舍;而水翎阻撓花綺做傻事的唯一勝算,便是以骨肉親情來開解她的心結,催化她的執意。
既知唯一的勝算在哪兒,水翎焉有不盡快行動的道理!反正整個廳里大都是至親,毋需避諱。
一番久別重逢的噓寒問暖後,水翎遣退了幾個忙著伺候茶水的僕役,更讓眾親人感覺訝異的關起所有門窗來。
「翎兒,妳這會兒是在做什麼?」鴻飛率先發覺水翎的異樣。
水翎衡量了一下,微瞥有些忐忑不安的花綺一眼道︰「翎兒要請大伙來評個理!」
「評理?評什麼理呀?」任昕也覺得莫名其妙。
「有人……咱們里頭有個人打算偕她的情人直奔九泉,卻連知會都不知會咱們這些親明好友一聲……心可真狠哪!」水翎忽而努嘴、忽而扁嘴。
此話一出,立刻嚇壞了所有的人,唯獨花綺低頭不語。
「誰?翎兒,妳說的是誰?」大姊縴月駭然的問。
「還會有誰?自然是咱們那刁鑽古怪的三妹妹!」水翎轉身看著花綺。
「花綺姊姊?」四姊妹中最小的鏡予呆了呆。
一向有些天賦異稟,只要陷入冥想便能洞見未來的她,在由京城出發來江寧之前,心里便有些異常的忐忑,在她的夢景里,曾出現她三姊姊落水,後來獲救,卻又遭匪劫掠的真實影像,可那些都逐一化險為夷。
唯獨最後那個夢景,她見她的三姊姊手握一只青玉鐲,悠悠晃晃的徘徊在某個風煙滾滾、缺乏人氣的地方,神情茫然、淒惶,像在尋覓什麼,又像迷失了方向。
莫非……那夢境暗示的正是這件事,她的三姊姊注定要迷途在黃泉路上?
鏡予心中大感震驚,卻不敢妄動聲色。
身為母親的芹福晉顧慮得可沒這麼多,她一臉緊張。「翎兒,妳究竟在暗示什麼?花綺又是怎麼了?」
「三妹妹她……唉!她呀……她不只唬弄,還誆騙咱們,阿瑪,您可知她出賣並指控楚樵圖謀弒君的目的為何?她可不是真恨楚樵毀了她清白,也並非真不屑楚樵勾結亂黨余孽的事,她盤算的是今天夜里,一把匕首及兩杯鴆酒,偕楚樵黃泉路上相逢,說得更清楚明白一點,三妹妹與楚樵早已種下情意,並到了生死相許的地步,而為了顧全某種大局,他倆打算今晚以身相殉、共赴九泉,額娘,您說我這三妹妹絕不絕?狠不狠?居然連提都不提,就打算和咱們從此人鬼殊途、天人永隔。」
「綺兒?!」芹福晉不听還好,這一听,簡直嚇得魂飛魄散。「綺兒,妳二姊說的可是實情?」
花綺終于緩緩的抬起頭,她淚染雙頰,臉色愁慘,不用說,她的神情已言明了一切。
「這算哪門子的玩笑啊?」芹福晉卻板起了臉孔,一副拒絕相信的表情。「我千里迢迢的打京城來,就是來听妳們兩個女娃兒胡言亂語?」
「額娘,二姊說的……全是實情。」淚水糊了花綺的雙眼,她「喀咚」一聲,雙膝跪地。「阿瑪、額娘,請您們原諒女兒的不孝。」說著,她開始朝父母磕頭。
芹福晉急了、慌了,她仍沒搞懂,怎麼才幾個月不見,一向開朗的女兒居然走了樣。「綺兒,妳別嚇額娘。王爺、王爺,你瞧綺兒她……」
靖王爺則是一臉的氣急敗壞,事情怎麼又變復雜了呢?花綺怎麼又會牽涉在內了呢?原以為這小妮子真恨透了楚樵,才一心想置他于死地,怎麼會又變成她生死無悔的想跟著楚樵上窮碧落下黃泉呢?唉!這倒真應驗了一句俗話,「女兒多,煩惱幾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