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上泛著快樂的桃紅,一陣風吹過來,撩亂了她的長鬈發並帶走她的笑聲,她的笑聲持續回蕩,在這清朗早晨的湖畔,她看起來燦爛溫暖且神采飛揚。
陶健方從來不知道一個率真、由衷的微笑可以帶來那麼許多力量,令人感覺愉快、耳目一新的力量!而他忽然有點害怕這股力量,原因無它,因為它出自唐依娜!
「精靈?你不會是正在告訴我,你相信精靈的存在吧?」他的原意是揶揄她,可是她突然變得嚴肅的表情震懾了他。
「我的確相信精靈的存在,我的族人們也全部相信。我們族人對神鬼魂的觀念並不細分,我們一概稱之為Hanido,也就是精靈。我們祖先將萬物擬人化,無論太陽、月亮、風、雪、彩虹、水或石頭,都是由人變化而來。相對的,我們也認為天生的萬物有的是善的精靈、有的是惡的精靈,所以我們祖先利用許多傳統的祭典儀式來與神靈與宇宙溝通,也借此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
依娜對生靈的崇敬的確令他震懾,但她太過一本正經的說著神話的樣子,又令他起了挑釁之心。
「可是,你們真的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了嗎?在現代的美麗島嶼上,你們被視之為弱勢族群,就連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來和尚,也知道你們這些原住民族有著酗酒、雛妓、以及因為外力介入而產生的‘自信心’消失並且拒絕‘認同族群’的傾向。你們的生活文化可能即將被迫消失,例如你們摒棄了原本的築屋方式,全住進了鋼筋水泥;你們的社會組織也正面臨著惡性解體,例如你,在部落里或許是個人人尊敬的公主,可是出了這里,你就什麼都不是……」
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陽光、消失了溫暖的靜寂臉龐,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談。湖畔因此靜默了良久,只剩風在樹隙穿梭。喔!他懊惱自己居然那麼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麼長篇大論卻無異于在人家的傷口上抹鹽。「依娜,我說的有點過份,我抱歉。」
他的陳述在她心頭滲進了濃重的憂郁,而他的歉意帶給她無法掩飾的苦澀。「不,你說的全是事實,出了部落,我就什麼都不是。許多時候,我就是愛逃避現實,淨挑祖先們遺留下來的輝煌神話來安慰或娛樂自己。」依娜沮喪地注視著湖面。「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傳統文化必須適應現代文明,必須不斷地吸收、接納、融合才能成長、蛻變,遺憾的是我們原住民文化正面臨消失的危機,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視、被扭曲、甚至被外來的價值觀所輕佻。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價值觀。」
她語氣中的憤懣,令他怔忡,而她唇上抿起的悲苦線條,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麼,又不曉得該安慰什麼。畢竟,他沒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給她治療的創傷藥。
「你大概曉得,在我們這種聚落,賣女兒的人家不是沒有。原因嘛,不外乎窮。」她苦笑,神情變得遙遠。「我總覺得,以前的人家窮有它的好處,像那樣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們在人前不必假裝、不必隱藏,窮就是窮,沒有太高的物質,平安過日子就是幸福。但現在的人不同,窮完全沒有好處,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里,生命困難多了,為了免于被看輕,即使口袋里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拼命假裝、拼命隱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喚,並突然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她接受他成為她的愛人的那一天,她說過的,那些關于「匱乏」的字眼。會不會,導致她「匱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饋贈」的原因也是為了她的族人?
假設的種子才剛種下,依娜卻因他的低喚回過神來。「算了,先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于掩藏那個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緒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長裙,就開始在沿著湖畔摘采一種開著紫色細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後面漫步,並觀察她的舉手投足。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類悠哉游哉的相處方式。她的步履輕盈,走路時微微晃動的身軀縴巧曼妙,當她俯身摘采紫花並迎風甩動她狂野的長發時,她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仙子,一點都不憤世嫉俗。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心情的激動似乎已經逐漸得到控制,摘滿一大捧野草花時,她又恢復成活潑、談笑自若的唐依娜。
「這是紫花酢漿草,睫酸酸甜甜的,別有滋味喲!」她遞了幾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嘗嘗看,見他猶有疑慮,她笑著揶揄他。「沒有毒的,陶總經理,我曉得你很愛惜生命,我保證,它至少比灑過農藥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給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別人挑釁,試著放了一根到嘴里,嘿,滋味還真是不錯。
見他邊嚼邊點頭,她干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漿草一古腦兒的塞入他的雙手,讓他捧著。
「拜托,你該不會是想把它們全奉獻給我,拜托,即使它是長生不老藥,我也不可能一口氣把它們全吃掉。」陶健方垮著一張臉。
他的表情換來依娜咯咯輕笑。「拜托,你要真能一口氣吃掉它們,我們中午的桌上就會少一道菜,我才煩惱呢!」
「它能做菜?」他似乎更驚訝了!
依娜點點頭,逕往前走,繼續搜集她的「菜色」,而陶健方則面有「菜」色的跟著她。想一想,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曾經听說過依娜所說的這道菜,但陶健方還是覺得自己不是普通的「菜」。
接連著三天的山居生涯,依娜帶給陶健方的感受已然不止是驚訝就足以形容的了!
他覺得他看到了另一個唐依娜,一個她寧願遺落在山林,也不願帶往都市叢林的唐依娜。這個唐依娜不矯柔、不做作,眼中經常散發的光芒,耀眼、溫暖且充滿力量。她的笑容增多了,那讓她的臉部表情變得豐富且燦爛。當他發出歡悅、率真的笑聲時,他看見她真正的美;那不只是感官的完美的鼻梁心型小臉、無瑕的小麥色肌膚、男人可以為之痴狂的紅唇還有某些更珍貴的,事實上是直到他隨她上到這片山林之後他才曉得存在的東西。
她有精神上的美。
真奇妙,可不是嗎?
以往,當他看向她時,看見的如果不是精明僵化的唐依娜,便是時而狂野、時而幽怨,讓人模不著頭緒的唐依娜,可是拉著他像個小野人般穿梭徜徉在山林里的唐依娜卻是如風般的率性活潑,如虹般的優雅明亮。
「你听過我的族人怎麼稱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語里,它的意思是風,也可以說成‘風的精靈’。」
陶健方點點頭,覺得這個名字倒是很適合回歸到山林里的依娜。接著他想到某個問題。「那慕莉淡——Mulidan又是什麼意思?我記得你的父親一直這麼叫你,而不是叫Luvluv。」
「那是一種方式,一種父親紀念母親的方式,我的母親並非我們族里的人,慕莉淡這個名字出自我母親的族語,意思是‘一顆嬌小的琉璃珠’。可惜,不論是Luvluv或Mulidan都不能使用于戶口名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