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決定……不要我了?」抖著唇,美奈子神情淒慘的間,等她梭巡過揚之的堅決及高原希介不帶半點同情神色的臉孔之後,她不得不屈服于事實,「我想,我是罪有應得。」她低喃︰「來台灣才一天,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場無法醒來的惡夢,在一瞬間,我成了個會傷天害理的女人,在一瞬間,我失去了所有的戀夢!」
轉向高原希介,她連身子也有些顫抖的說︰「高原,今晚收拾收拾,我們回大阪去吧!就像揚之講的……我不屬于這里!」
話聲方歇,她誰也不看一眼,神色黯然的走出揚之的辦公室。
一直坐在椅子里的希介直到此刻才站起身,看了看揚之倦意彌漫的臉孔,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你做這種抉擇是正確的,煙如才是適合你的女人,台灣才是適合你的土地!至于美奈子,你不用為她擔心太多,她還年輕,還會有很多適合她的男人出現。把她交給我吧,我會安全的帶她回大阪交給她的父親。」
「謝謝你,希介!」揚之有氣無力的道謝。
「都老朋友了,還說什麼謝!」希介再重拍了一下揚之的肩膀,眨眨眼說︰「提起精神,老友,接下來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不能老垂頭喪氣,祝你幸福!加油!」
兩雙男性的厚實手掌緊緊相握,男人的友誼在他們的握手間更深刻的交流。
希介追隨美奈子出門去後,揚之憂郁的沉入辦公椅里,憂郁的想著好友‘祝你幸福’這句話的含意!他回想著煙如曾帶給他的,而他不知珍惜的所有幸福,她的體貼溫柔,她‘成熟的愛’,她特意為他尋找的‘幸運草’,她不敢有所求的‘等待’,她為他的‘付出’與‘犧牲’;呵!他是一個如此擁有‘幸福’的男人,可是他直到今天才明了自己是多麼‘人在福中不知福’啊!
在經歷過這麼多苦難之後,他完全無法預估煙如醒來時會有什麼反應?她又能不能接受孩子夭折的事實?
‘祝你幸福’!他也無法預估他還有沒有幸福可言?※※※
大概是在夢境中吧?她被推了一把,撞向堅硬至極的石地,肺中的空氣完全被擠出,她掙扎著吸進空氣,但清晰的意識只維持片刻。按著,背部下方的痛楚撕裂她的全身,她模糊的意識到雙腿間的潮濕,一團愈來愈黑的迷霧包圍了她!
多麼奇怪,她記得自己剛剛明明有見到陽光的,為什麼此刻她的眼前卻完全被黑色迷霧籠罩呢?
但她似乎已不再躺在濕冷的石頭上了,身下是彈性的床,身上是柔軟的被,她感覺霧中有人在進進出出,她必須設法張開眼,設法穿透那層迷霧。
她強迫自己張開眼,額際的抽搐及疼痛卻令她瑟縮了一下;她瞪視全然陌生的白粉色牆壁,不,也許不算陌生,她記得這是醫院專屬的色調。
沒錯,她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消毒藥水的味道,因為吊著點滴而無法移動的手腕,還有……還有父親和秀庸阿姨焦灼憔悴的臉龐!
揚之呢?陪美奈子去玩了,還是回日本了?她為什麼會躺在醫院里呢?她想到他們的野餐,接著她獨自漫步堤岸,接著……她感覺身後有一陣水果味道的香水味,她還來不及回頭,整個人就突然的往下栽倒。
那個味道,似乎是屬于伊藤美奈子的,可是,她為什麼要站在她身後嚇她呢?不,她是……推她!
可是,美奈子為什麼又要推她呢?她驀的憶起自己雙腿間曾經的潮濕,那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她幾乎無法呼吸了!她讓手順著白色被單緩緩滑下月復部,那里……包裹著紗布,空空洞洞!
她的大腦變成無法感覺了,可是強烈的疼痛依然無情的刺穿她的身軀。哦!她才剛理解到一個小生命在她月復中蠕動的奇跡,不!她不想失去她的女兒!
滿心狂亂的吟哦一聲,她想坐起,但她的月復部找不到力量,反倒是她的手因狂亂的移動而帶動到點滴的拉扯,讓她的父親及秀庸阿姨注意到她的清醒。
兩位老人家由床沿驚跳起來,裴懷石急忙把點滴調整好,示意她不要再亂動,秀庸則急忙奔出病房。
不一會兒,揚之來了,他帶著一臉疲倦與憔悴來了!他一向干淨的下巴長了些胡渣,頎長挺拔的身軀有點頹靡佝僂,他和她的眼光交接時,眼中只有怔忡與酸楚。
他為什麼不再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和美奈子一起去郊游踏青呢?他為什麼要一臉剛唱過挽歌的表情呢?父親和秀庸阿姨為什麼不回家坐在桌邊喝喝茶呢?他們為什麼形容哀淒,滿面清瞿呢?那在在指向一個可能--
但她還是得求證。
于是她吃力的舉起沒有吊點滴的那只手,困難的指了指自己的月復部,再比了個小女圭女圭的形狀。
先控制不住情緒的是秀庸阿姨,她突兀的轉向父親,撲伏在父親懷中慟哭出聲。父親眼中帶著淚光。揚之呢?他的表情還是怔忡,還是酸楚!
「孩子呢?」她激越的揮舞著單只手臂,執意要求出最終的答案。
揚之趨前坐入床沿,握住她縴瘦的手掌,小心的比著︰「答應我,冷靜一點,好嗎?」他把她的手掌舉到唇邊,沉默半晌,他才勉強解釋︰「孩子早產了!」
「你是指,孩子--還在?在保溫箱?」她掙月兌他的掌握,焦灼急促的比畫著問,整個人像被拉緊的橡皮筋般的緊繃。
他搖搖頭,沉重凝肅的比出殘酷無比的事實︰「孩子--夭折了!」
是早已猜測到的事實,可是絕對是個無法承受的殘忍事實。煙如覺得自己的心髒在剎那間被搗成紛紛碎片,胸口空空洞洞!
她再次讓顫抖著的手掌滑下被單,棲在月復部,那里空空洞洞,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也都是空空洞洞,大腦、心髒、月復部,似乎是再也填不滿了。
一個渾身空洞的人為什麼要活著呢?躺在病床打點滴只是徒增浪費罷了。
因絕望而衍生的激動讓她由床上坐起,她開始瘋狂的想抽掉身上、手上的所有管線,當大家手忙腳亂的遏制她的行為時,她踢動雙腳,揮舞雙手,在掙扎無效時,她發泄似的從嘴里伊哦出一串類似經過壓抑的破碎的哀泣聲音,那聲音淒慘厲冽,讓人聞之莫不鼻酸,那聲音,在病房回蕩良久,仿佛在做一種無奈的控訴。
然後,她在護士為她注射了一針鎮定劑之後,再次陷入重重的迷霧之中。※※※
從開始執業成為婦產科醫生後,揚之見過形形色色的懷孕婦女,她們對自己月復中的孩子所抱持的態度也各有不同,有的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深怕有所閃失;有的輕輕松松,不緊不張的隨遇而安,有的更是漠不關心、沒有神經。
煙如是最前者!
以前,或許是因為當個醫生難免看多了生離死別,因此他對那些孩子夭折了的父母親所表現的傷慟雖寄予同情,內心的動容卻與日俱減,並有轉為淡漠的傾向,他一直不懂這算是職業病的一種,還是他已麻木不仁?
如今,夭折的是他自己的女兒,他這才深刻的體驗到一個母親或父親在頓失子女時所產生的是什麼樣的椎心之痛。
但最痛的不是他,而是煙如。煙如是難以復元的!
距離他知道孩子夭折至今,已歷時兩周!這兩周之間,她的身體在營養點滴的調養下,狀況還算良好,而她外表的傷他已經在痊愈之中;額頭上縫合的傷口折線了,月復部縫合的傷口也拆線了,但她心上的傷口卻沒有跟著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