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新鮮,她‘不知道’她將來如何才能同自己的女兒解釋,她的父親和她的母親從沒有過一次真正的約會,就胡里胡涂的生下她;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欺騙自己的女兒,說她的父親深愛著她們母女,但因為某種不得已的原因,她的父親不得不離開她們母女!
什麼是不得已的原因?只因為他深愛著的其實是另一個東瀛女子?
事實上,煙如也很恐懼獨自面對孩子降臨時,卻沒有揚之陪伴在側的日子,那是一種可預期的害怕與淒然。然而她卻不能強求揚之留下來,就算她的強求有效,她的自尊也不會允許。
有時候,煙如真‘不知道’該笑或者責備命運的嘲弄?她狼吞虎咽的吞下了揚之能給她的所有感情,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消化?也許,她沒有資格怪罪命運,她該笑該責備的正是她的‘不知道’實在太多了!
她落寞的注視著正用她完全無法介入的語言且興高采烈的和高原希介交談的揚之,他臉上煥發著一種很少見的熱情神采。再悄悄打量了坐在揚之身旁像只依人小鳥般用濃情蜜意專注在揚之身上的伊藤美奈子一眼,煙如轉身朝正坐在一旁邊喝茶邊用一種不以為然神情觀看這一切的父親及秀庸阿姨頷首微笑了一下,她很安靜的退出了圍在沙發旁的圈子,悄然的退回窗邊,她像個融不進有聲世界的局外人,專注的望向窗外轉暗的夏日天空。
一粒孤單掛在樹隙的星子提醒她今夜應該是個好天氣,但突然襲來的寂寞卻讓她的心無可避免的在下雨。※※※
這個夏日夜晚,對揚之而言是一團不知所措又不折不扣的紛亂。
原本,他期待這是個有浪漫燭光、美麗鮮花、可口食物及煙如那晶瑩燦然笑容的美妙夜晚。可是,高原希介和美奈子的突兀出現,推翻了所有計畫,也破壞了所有期待。
發生這種狀況,揚之的感覺很紊亂也很矛盾。他記得自己推開廳門時,他眼中只有煙如,一個用如夢似幻眼神迎接他的女人。然後,一個影子突兀的躍入他的懷抱,揚之也同時看到了悲哀掩蓋了煙如眼中前一刻還存在的欣悅,而黯然,像暮色般染進她的眼底。
揚之直覺是想推開懷中那個影子,但當他認出那影子是美奈子之後,他多日來過得簡單條理的生活一下子就被搞混亂了,一時他也沒有能力顧及煙如的感受了!
總算他沒有食言而肥的取消和煙如的晚餐約會,只不過原本兩人行的燭光晚餐頓時改為四人行的典型港式飲茶。
晚餐在熱鬧烘亂的氣氛下度過。從未吃過道地廣式餐點的美奈子像個小孩子般東問西問,喋喋不休,連揚之那一向沉穩內斂的好朋友高原希介,仿佛也感染了在中國餐館吃飯的熱鬧氣氛,整個人變活潑起來。
一整晚下來,日本來的客人是盡興了,揚之卻感覺好疲憊,他自覺像個防堵防漏的水管維修工人,疲于奔命的想堵住所有的謊言缺口。
誰讓他乍見美奈子時只輕描淡寫,彷如煙如在他心目中仍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未婚妻呢?誰讓他不敢承認煙如已是他的妻子且懷有他的孩子呢?美奈子也許是個大而化之的女孩,但她終究是個女人,她也有女人的偏見、小心眼與觀察入微。就算他對煙如的介紹只是輕描淡寫,美奈子對煙如態度上的微妙變化仍是清晰可見。
她直覺把她當情敵,並在逮到機會時,明顯或不明顯的抨擊她。
像在用餐最後,她利用了煙如听不懂也听不見日文這個優勢,用日文漫不經心的批評煙如的穿著,她說她不明白一個那麼瘦小的女人,為什麼非得穿那麼件寬松得像孕婦裝的直筒洋裝,還是有點土氣,半點現代感都沒有的純米白繡花。
揚之覺得那件洋裝沒有什麼不好,既典雅又大方。一時,他反倒有護衛煙如,痛斥美奈子聒噪的。但他不敢‘反常’,而美奈子也的確沒有說錯。煙如是懷孕了,懷了他的孩子,只是他不敢也不能承認罷了!
在客廳時,他的閃爍其詞已經激怒了他的岳父裴懷石和母親倪秀庸了,但他們還是寬宏大量的沒有拆穿他。揚之痛恨自己的儒弱,美奈子是那般熱情、耿直,也是那般毛躁,如果沒有一番準備就輕易告訴她所有事實,她一定會像座馬上爆發的火山並即刻引起海嘯。
似乎,什麼事都不對勁了!就連他今天再乍見美奈子,那種感覺也不再那麼深刻、不再那麼重要了。甚至連他一向欣賞的美奈子的幽默、機智與諷刺,現在听在揚之的耳朵,都變刺耳了!
或者,是因為美奈子一直把幽默與諷刺全用在煙如身上,因此才讓他產生反感?
相對于美奈子,煙如看待美奈子和高原希介的方式就深奧多了,她依舊是那般沉靜、淡雅、從容,她一直用一種接納的柔和微笑來對待他的朋友和他的--日本愛人,但當他的眼神與她的無意間踫撞上時,她總是用一種游離、霧般的姿態緩緩飄掠開去,她像陣輕煙,靜靜的佔據著屬于她的一方角落,漫不經心的撥弄食物、漫不經心的觀看一切,她也有意無意的在逃避他的關切,當他偶爾夾塊燒賣或蘿卜絲餅給她時,她是眼楮盯著桌子或茶杯同他道謝的。
揚之懊惱于無法透視或觀照她的心情,但她靈秀眼中再次漫出的迷失與孤寂,卻懸宕在他心上,教他心悸了一整晚。
而此刻,已是深夜時分了,揚之仍無法成眠的在房里踱步,他猶豫著該不該把另一半實情--煙如懷孕了的實情,告訴站在他這一陣線的好友高原希介,他覺得若不找好友談談,他害怕自己的謊言將來不知該如何收場?
披上一件外衣,他走向高原希介住著的樓上客房,輕敲房門後,門應聲而開。
斑原希介看來依舊精神抖擻,他房內只亮著抬燈,燈下攤開一本日文書,一見揚之那種苦惱困惑的神情,他感覺有趣的用日語輕聲說道︰「我正考慮著該不該去找你呢?可是我又不知道你睡哪里?怕誤闖禁地就糟了!」
「我睡客房!」揚之步入屋內,簡潔的答。
「可憐,看來你的地位也不過和我們這些客人不相上下,只能睡‘客’房!不過幸好你不睡裴煙如的臥房,否則美奈子不火山爆發才怪!」高原希介滑稽的打趣。
「唉!別幸災樂禍了,老友,你是存心要害死我嗎?不然你怎會莽莽撞撞的把美奈子帶來台灣,害我現在真是編謊言編得快焦頭爛額了!」揚之無奈之至的抱怨。
「曖!別不識好人心了,裴家的地址是美奈子自己到他老爸的資料里偷拿到的,機票也是她自己訂好的,我是直到上飛機的前一天才知道她要來台灣找你,我也是直到她上飛機的前一刻才說服她讓我同行,我就是怕她莽莽撞撞的跑來,不知會搞出什麼驚天動地的飛機,才義無反顧的跟來做你的煙幕彈兼防彈衣。」和揚之的心浮氣躁相反,高原希介交抱雙臂,氣定神閑的解釋。
希介的說法,讓揚之對自己興師問罪的態度感覺愧疚,他友愛的拍了拍希介的肩膀,滿臉歉意的說︰「對不起,我只是心里很煩!」
「我知道你很煩!」希介審視場之,單刀直入的問︰「為什麼不告訴美奈子所有實情?我記得你給我的前幾封信里曾提到裴煙如的父親,你的大恩人根本是裝病在博取你的同情,而你和裴煙如又是只做掛名夫妻,你們甚至不睡同一個房間,那麼,這場婚姻應該早就可以作廢了,為什麼你還在這里猶豫不決,心煩意亂?難道是裴煙如又用什麼事威脅你訂定另一條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