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懷石此時臉上的眼淚及灰心絕望,的確是令人不覺要鼻酸,揚之終于真正明了,裴懷石只不過是個愛女心切的老人,他的所作所為,純粹是出于真心的關愛罷了!
揚之突然周身泛冷的意識到自己做了許多錯事,糟糕的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這些錯?
他一直認為自己不能放棄對美奈子的愛情,卻胡里胡涂的佔了裴煙如的便宜,甚至還害她懷了身孕;對裴家給他的恩情及他帶給裴家的困擾,光道謝和道歉又于事無補,他覺得自己幾乎是個專門制造混亂的專家!
眼前,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是找裴煙如再做一次溝通,再想一個辦法。雖然不可諱言,他們想出的辦法常常是亡羊補牢,但是有辦法總比沒有辦法好。
想到這里,揚之毅然轉身,往裴煙如房間的方向行去。
在他身後,靜坐客廳沙發一隅的裴懷石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哀傷里,他對揚之的舉動視若無睹。做母親的秀庸卻是一路目送,並不斷的向上蒼祈禱著︰請佑揚之早日找到一條通往煙如的路吧!
第八章
你燦然的眼影,是我未眠時的所有迷惑,已眠時的所有安慰。
佇立在裴煙如房門外,夏揚之起先只是猶豫的盯著那扇他並不陌生的美麗木雕門,數秒後才下意識顧及禮貌的輕敲門板,另幾秒後,他才記起裴煙如根本听不見敲門,他邊扭動門把邊嘲笑自己的愚蠢。
門沒鎖,他輕推開門,預期會見到一雙因他的突然出現而產生驚惶的眼楮,可惜他的預期錯誤,房內空無一人。
環視屋內,揚之可以看出屋里的一切裝潢擺設都和他搬出去之前沒有兩樣整個室內是由粉白、桃紅和一些分布細碎的天藍色家具組成。尤其當那簾桃色底有透明葉片呈連續圖案點綴其間的窗簾被拉開時,由房里可以直接透視窗外庭園的所有美景。
罷搬進來時,他嫌這間房間太過女性化,可是他還是偶爾會想起並懷念在這房里曾感受過的無微不至,那是裴煙如的細心與體貼。他最不敢去回想的是,他喝醉酒那一夜所造成的錯事,那會帶引出他太多的罪惡感。而今夜,他是再也無法抑制罪惡感的蔓延了!
嘆息著,他走向窗邊拉開窗簾。回頭時,眼楮正好落在那張粉桃色壓白點的床罩上。裴煙如曾說過,他若怕對不起美奈子,可以把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當成一場‘春夢’來看待,沒錯,被單上的確是‘春夢了無痕’了,可是他卻把另一個‘夢’的種子植入了她的心田與肚子里,這大概正是所謂‘報應不爽’吧。
今夜之前,為了美奈子,他猶如一個不擇手段只想勇奪金牌的選手,他不理會周遭長輩對他行為的指責與唾棄,更罔顧自己的不安,只管不顧一切的往前沖刺,只想沖向他和美奈子圓滿愛情的終點。而今裴煙如懷了他孩子的事實,卻使他像個快抵達終線時,猛跌了一跤而失去奪標機會的選手般難堪、困頓。
我該怎麼辦?他自問。但唯一的答案仍是唯有先找到裴煙如。他拉回抽離太遠的思緒,正想拉上窗簾退出房間時,房間附設的盟洗室內部卻傳出一陣嘔吐聲及細碎的申吟。
那聲音讓他收回腳步,他三步並兩步的走往盟洗室方向,在門口,他看見已吐得天昏地暗的煙如正虛軟的斜倚在門板上,她面如灰蠟的一手護住骯部,一手捂在唇上,身體因過度的干嘔而抖得像片即將掉落風中的落葉。
飛快接住她快要往門下溜的瘦小身軀,揚之對她的體重感覺憂心忡忡,她輕得猶如一根羽毛。把她放入床鋪後,他飛快用被子覆住她,幫她保持溫暖,接著他倒了杯溫開水湊至她的唇邊,她啜了一小口,神情痛苦的拒絕再喝。
休息了一下,她倏忽張大因過度嘔吐而滲著水光的微紅眼楮,無神的凝視他。
揚之放下茶杯,用簡單的手勢比著︰「你好一點了嗎?」
矛盾的點頭、又搖頭,她勉強自己坐起乏力的身子,拿過床頭櫃的紙筆自責著︰「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吐得好像連肝膽都快吐出來了,我真是無用!」
「不是只有你會這樣,大部分的懷孕婦女都會如此,這叫‘害喜’。」揚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畔,發揮婦科醫師的本能,耐心解釋著︰「懷孕之所以會害喜,純粹是因為小生命的成長,引起女性體內的荷爾蒙失調,導致中樞神經或自律神經起了變化的一種現象,這與‘有用’或‘無用’是全然無關的,這也正是女性偉大的地方,你們必須經歷重重考驗,才能獲得一個孩子!」
「看起來老天爺好像有點不公平,在生小孩這件事情上,祂讓男人只負責播種,女人都得披荊斬棘!」煙如不假思索的抱怨。
揚之微笑,他感覺自己愈來愈欣賞她的幽默慧黠,但他還是得為天下眾男性說句話,他不甘示弱的強調︰「其實,老天爺這麼分派男女天職自有其作用,雖然男人不能在生小孩這件事情上使力太多,但男人在別的事情上必須披荊斬棘的地方比女性多多了,不是嗎?」
「這種話,放在古代還行得通,可是用在現代,你大概會被新女性主義者用雞蛋和石頭砸著跑了!」她虛弱的微笑著寫,在撞上揚之那雙同是微笑,卻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眼楮時,她像想到什麼似的收回自己的幽默打趣,她的背脊骨自然而然僵直,一臉防備的問︰「你也是來勸我放棄‘披荊斬棘’的,是嗎?假如你也是想來勸我放棄孩子,那麼,請你出去!」
翻臉比翻書還快,她面容冷肅的下逐客令。揚之苦笑看著她的表情轉折,有點無奈的揮筆問道︰「你為什麼如此執意要留著孩子?」
「你真的想知道?」她微側著頭看他,自然而然的質疑他的動機,在餃接到他充滿困惑與思慮的深邃眼光時,她才有點悲辛的微笑,幽怨的寫著︰「其實,想要一個孩子,純粹只是平衡心理的不平衡。我想,既然我無能做你的好妻子,那麼,我希望試著做你孩子的好母親。母子親情是天性而不是強拗感情的一種,至少,我相信我的孩子不會嫌棄他的母親是個啞巴或聾子。」
她淒涼的笑容直敲撞入他的心坎,可是她言辭中的尖銳指責卻令他百口莫辯,他想向她強調他不是因為她是個啞巴或聾子才不選擇愛她,他想向她強調‘愛’是一種無可理喻的東西,它不是說一個人被指定該愛誰,那個人就一定能愛誰?可是他愈想愈覺得自己可能越描越黑,因為連他自己都被她的固執搞胡涂了,他只能苦笑著表達︰「實際上,你父親和我母親的顧慮並非多余,帶大一個孩子的路途是漫長而艱辛的,你並不適合單獨一個人做這件事。」
「為什麼?就因為我是個啞巴兼聾子,你們就認定我沒有資格當母親?」她雖然才剛吐得疲累虛軟,但問起話來仍舊咄咄逼人。
揚之沉吟半晌,終于寫出比較具體的一點理由︰「站在一個婦科醫生的立場,我不得不鄭重的警告你一件可能發生的事實,就遺傳學來說,你的听障是有可能遺傳給孩子的。」
有這種可能性嗎?她瞪大眼,重復心中的疑問︰「你是說,我可能會生出听障兒?」
揚之慎重的點頭。
他的說法干擾了她的堅持,這是個非同小可的問題。她微側過頭一臉茫然的瞪視著窗外那幾棵已經繁花似錦的南洋櫻,許久許久才回過頭拿起紙筆毅然的寫著︰「人生的確是充滿困難的選擇,但再困難,還是必須有所選擇,站在一個做母親的立場,不論生出來的孩子是啞子或聾子,他或她都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