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當她睡著不再用橡皮筋死綁著那股辮子時,她的頭發略微鬈曲,還烏黑得像被雨水打混的烏鴉羽翼,既美麗又豐厚得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丟揉撫一番。
至于她的睡姿,則讓他肯定她不是個有好睡癖的人,瞧瞧!她整個人已由床的一側侵略至他這邊,並緊偎在他身邊汲取溫暖,全身則蜷縮得像只小毛毛蟲,而她毫無所覺橫入他腿間的小腿讓他們看來太過親匿!
這對揚之而言是嶄新的體驗。他醒來,一個女人睡在他的身畔,佔據他的臂彎,而這個女人不是伊藤美奈子,是裴煙如!這些,都是他無從想像的;最教揚之佩服的是她竟能在‘內將’叫過門,並且有人盯著她看了許久的當口仍睡得如此香甜深熟。
也許,這正是身為听障者的好處之一吧?
揣測加上嘆息之後,為避免更多的尷尬,揚之輕輕的抽出手臂及雙腿起身盟洗,梳洗過後,他理智的搖醒仍沉在睡鄉中的她。※※※
日出與雲海,這兩種美景是揚之百看不厭的。
來過阿里山許多次的揚之,由解說人員及自身的觀察,明白了這些大自然的景象會隨著四季的交替而產生不同的美麗風貌與奧妙。
可惜,裴煙如無法听見解說員的解說,她的資訊來源是一張阿里山國家公園的簡介及揚之用筆稍稍為她所作的解釋。而她似乎也相當能由觀看人群臉龐上的驚嘆號表情里找到樂趣與神奇。
在日出出來前的剎那,她的神情和眾人一樣是專注、認真、屏息、凝肅,很奇怪的,她的表情格外令揚之動容。她好比一個剛從師長身上獲得某種學問,又能努力去鑽研觀察的好學生,既振奮又仔細。
那抹朝陽的金色光絲在玉山山脈層疊的山縫間乍現的短暫時刻里,她還興奮到忘形的緊揪著他的手臂,像個孩子般天真的左搖右晃。
于是,整個觀看日出的過程里,他發覺自己注視著她的時間比注視著日出的時間還長!
看過日出後,他們沒有再乘小火車,而是循著柏油路徑尋幽訪勝,徒步游走于山間。
三月的山間正逢花季,山櫻花與野生杜鵑到處盛開,又因為他們在山上有三天停留的時間,兩人就決定不像一般觀光客般走馬看花,而是緩緩流連,細細欣賞。
沿路,他們走走停停,煙如注意到夏揚之最常瞪著路旁夾道的櫻花發呆,日本是櫻花之鄉,她猜想大概是櫻花勾起了他對伊藤小姐的思念吧?
假裝走累了,她坐在一個水泥斜坡上,遠遠的等著陷入沉思中的他緩步走近。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她想。頎長、結實,有從容不迫的氣質與磊落智慧的風度,可是明顯的,他不是個快樂的男人!
短暫離開所愛真是那麼痛苦嗎?那麼此刻她就無法評估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麼看重,那麼愛戀夏揚之!因為她對他從來沒有過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也幸好沒有,否則按她所等過的九年算來,她豈不要變成雞皮鶴發的千年老妖了?
伊藤美奈子的確是教人又羨又妒的,能讓夏揚之對她這麼死心塌地。而一想到他眼中的憂郁與不快樂全是導因于自己,煙如除了愧疚,還有奇異的心痛。
但並不是說一個听障者就全然沒有樂觀因子,就算地無法取代伊藤美奈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至少也要做到讓他在裴家生活這段期間能少些憂郁,多些快樂。
煙如凝視著已走近的夏揚之,心中充滿對自己的期許。
等他走到她跟前,她拍拍身邊示意他坐下,她把剛寫下的一段話拿到他跟前︰「剛剛,我看你沿路一直很仔細的賞櫻,在日本住那麼多年,你能區分台灣櫻樹和日本櫻樹有什麼不同嗎?」
「有什麼不同?」揚之擰起濃眉重復,想了一下,啞然而笑。「不同的大概只是品種吧!大自然總是充滿奧妙與驚喜,不論在日本或在台灣,都能欣賞到這種滿開的櫻花。差別是日本較寒冷,櫻花隨處可見,台灣地處亞熱帶,賞櫻就必須專程跑到較高的山上來了!」
「听說日本是道地的櫻花之鄉,平常你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日劇般往自家門口一坐,就能欣賞櫻花啊?」煙如滿臉好奇。
「錯的離譜,我才沒那麼幸福哪!因為是住學生公寓,平常我往公寓門口一坐,能欣賞的全是一道道的鋼門鐵窗!」揚之伸伸舌頭自嘲。「在東京,上野公園是最好的賞櫻地點,他們日本人最教人欣賞的一點是對四季景物的變化非常敏銳。像春天,想看滿開的櫻花得在‘吹雪’之前,因此他們把春天櫻花盛開後的落花繽紛稱之為‘櫻吹雪’。」
「好有詩意啊!」煙如著迷的听著、贊嘆著︰「日本人對景物的描寫都這麼古典雅致嗎?」」
「那倒不一定!」揚之就事論事的批評︰「日本的文字有些還是會流于直接、粗俗,原因是他們的文字采用了很多漢字與不少外來語,因此常會產生雅太雅、俗太俗的困擾,而這些外來語的發音與漢字的運用也常教初學日語的人很頭大。」
「看來,你這幾年的留日生涯確實學到不少東西喔!」包括愛情,煙如在內心很苦澀的補充。
「是的!」揚之簡短的承認,她眼中的失落再次令他困惑,他問︰「似乎,你對日本這個國家的人文很好奇!」他慷慨的承諾︰「下次有機會,我做你的向導,帶你環游日本一圈!」
似乎,他這段話也沒有經過大腦過濾。煙如好想問他‘下次有機會’是何年何月何日?
不過煙如既沒答應也沒婉拒,她只是聰明的稍微扭轉了一下話題︰「其實,我會對日本這個國家產生好奇是緣自一冊日本童話。那年我讀小學,也是父親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禮物,書里頭有一個故事叫‘蒲島太郎’,不知你在日本有沒有听說過這樣一則故事?」
煙如停頓一下,見揚之搖頭否定後她才接續著寫︰「故事是描述一個有年邁母親的孝子漁夫,他的名字就叫‘蒲島太郎’,有一天他要出海捕魚時無意間救了一只小烏龜,烏龜媽媽為了報答他,就請他到龍宮一游,結果他一去就沉醉在令人眼花撩亂的龍宮里,樂不思蜀的玩了三天,三天後,他才記起家中的老母親沒有人照料,于是烏龜媽媽在他的央求下送他出龍宮,只是一回到岸上,他就再也找不到母親與舊有的家了。原來,龍宮里的三天竟是人間的好幾十年呢!當時,這個故事給我童稚的心靈好大的震撼與好多的聯想呢!」她朝他靦腆一笑,繼續揮動筆桿︰「那年,我雖是個孩子,但我已經明白自己是個和常人不同的听障兒童了!看完這個故事後我就常常突發奇想,渴望哪天發生在蒲島太郎身上的奇跡也能發生在我身上,那樣我就能到仙境中去度過三天,回來時我早雞皮鶴發,也根本不用在乎我是不是听障者,那該有多好啊!」
她甜中帶苦的微笑再次令揚之動容,他像個朋友般輕握了握她的手,明晰的用唇語說︰「我明白。」
仿佛得到知音者的共鳴,煙如翻過一頁紙張,接著寫︰「後來,我逐年長大,心智也漸臻成熟,偶爾到父親的醫院幫忙時,給了我更多的啟示,我逐漸想通了,成為蒲島太郎那樣的人並不好,才在仙境里待三天就等于在人間過了數十寒暑,那多可惜,多不劃算!人活著,原本就有責任,承擔該承擔的,體驗該體驗的,這樣的人才能說是不枉此生,對吧?尤其,當我在父親的醫院里看見一些遭遇比我更不幸的人們時,我就更提醒自己要知福惜福。畢竟,我五官端正、四肢健全,還有一個疼愛我、關心我的父親,我是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