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那之後,她終于明白姊姊當初為什麼會和那個女生大打出手,只因為那個女生正在嘲笑她是個啞巴、是個聾子,姊姊因不舍她被欺侮,才會有那種行為出現。
多年來,煙如已習慣被人指指點點或與人指指點點(用手語交談)的日子,可是她成長至今,心中最大的遺憾不是她是個听障者,而是她一直無法和她唯一的姊姊詩如培養出深厚的姊妹情感,八年前,仍在讀大學的姊姊不知何故,與父親起了一次大爭執,賭氣嫁給了一個她才認識不到半個月的美國人,並毅然的渡了洋去做終身的美國人,八年過去,她音訊全無。
八年來,父親常用手語絕決的對煙如說︰就當我沒生過詩如這個女兒吧!可是偶爾他酒喝多了,又會用手語同她抱恨的亂指亂比︰你姊姊是個天底下最狠心的女兒,她從不想想我這個做父親的會不會擔心?她竟真舍得不要我這個父親。
煙如其實知道父親很掛念遠赴異鄉的姊姊,再怎麼說她都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只是礙于他是長輩,他無法先向女兒低頭。
如今,他得了不治之癥,是個不知道自己剩下多少時間的老人,煙如多想求父親別再固執,讓人去找姊姊回來,至少父女再見個幾面也好。可是她又怕這個建議會引來父親勃然大怒。顏醫師說過,切忌給父親任何打擊或刺激,否則病情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眼前的她,像個求助無門,四面楚歌的人,除了秀庸阿姨,她真是連個能談、能商量的親人都沒有了。而秀庸阿姨,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她歸入親人之列?
秀庸阿姨,是父親裴懷石的紅顏知己;秀庸阿姨,也是被她夾在漱玉詞選里那張照片中人的母親。照片中人名叫夏揚之,是與她訂了九年婚約的未婚夫婿!
四天前,為了父親的痛,她有點激動的哭倒在秀庸阿姨懷中,秀庸阿姨仿佛能理解她的無助,她理智的用手語指點她︰你還有揚之,找他回來!
一語點醒慌亂中人;她竟健忘到自己還有個未婚夫,更可笑的是,她還得讓未婚夫的母親好心的來提醒她,她還有個不算陌生的陌生未婚夫能對她提供協助。
于是四天前的夜里,一向不曾寫信干預也不可能打電話煩擾夏揚之的煙如,終于在秀庸阿姨提醒了她做未婚妻的權益之後,傳真了一段父親病重的訊息到日本大阪伊藤家給他,也在昨天夜里,他回了一張傳真︰
裴煙如小姐︰
僅訂于明晚搭機返台,請告知裴伯伯與吾母!
夏揚之
冗長,又令人感覺悲哀的陌生稱謂,先生、小姐這種客套的字眼是九年來他們之間最典型的稱呼方式,夏揚之的確是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煙如不自覺的輕喟著,再次翻開漱玉詞選的扉頁,照片中的夏揚之赫然出現眼前,朝她展露出一個她熟悉得幾乎可以拿本速寫簿來描繪的憂郁微笑。
這個微笑跟隨這張照片,已陪伴煙如度過了漫漫長長的九年歲月,也許該說,這漫長的九年等待,她獲得的也僅有這張照片及照片中的微笑。
她不否認是在抱怨,但她是因為‘在乎’而抱怨。
是的,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在乎他--夏揚之。
也許這一份在乎是打從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起。照片中的他好年輕,卻一副意塞磊落,才情沉郁的樣子,他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遂與沉靜,那眼神深刻的吸引著她。更也許,這一份在乎是始于訂婚那天起,套上婚戒那一剎那,他第一次正視她,也給了她無與倫比的沖擊,那一刻,他的眼楮像靜闇的大海,他的人則像一座能望穿水平面的雕像,有一瞬間煙如察覺自己竟能看穿那種他表現給外人看的那種平靜假相下,他其實有個憤世嫉俗,波濤洶涌的熱情靈魂。
但煙如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熱情靈魂沒有一次是針對她而來,因為,她是他一切苦澀的根源。
九年前,她十八歲,在還沒有時間憧憬愛情時,就在父親的極力堅持下,和他訂下婚約,父親的說法是--夏揚之有他欣賞的特質,他肯定他是個可以給煙如保障、讓煙如倚靠一生的男孩子。
案親的用心良苦她很了解,也因了解,她才不忍心拂逆他。只因為她是個听障者,無法在社會上很正確的適應、很明確的立足,為此父親才急于為她尋覓一個終身保障,或者這種方式在正常人眼中看來是極端異想天開且可笑之至,可是父親就是有辦法去實踐它。
九年來,因為他一直在日本求學,她和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九年來,她仍無法厘清自己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等待,他就像是她另一種形式的親人,活在她較深層的夢底,給她淡淡的愛戀與幻想空間。
形容夏揚之是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是有原因的。她之所以能漸漸築出對他的愛戀與在乎,有絕大部分並非來自懷春少女空泛浪漫的幻想,最大的媒介該是夏揚之那打從他出洋留學後就一直長居裴家的母親倪秀庸。
或許,每一個母親都會深刻記憶著屬于子女的所有記憶,大概這正是做母親偉大的地方。原本,煙如也該叫秀庸阿姨一聲‘媽媽’的,但秀庸阿姨善體她可能產生的不自在,因此她們仍舊以姨佷相稱。在裴家這幾年,秀庸阿姨仿佛想讓她對揚之有更多了解,她不斷提起揚之小時候種種,更不厭其煩的拿著揚之從小到大的照片,反覆且津津有味的回溯。
于是經秀庸阿姨常年不懈的解說,煙如幾乎快成了個夏揚之‘通’了。她知道小時候他最喜歡哪一本故事書,最愛哪一輛嘟嘟車,她見識過他讀小學至大學時的那一大疊獎狀,也瞧過他兩歲時照的幾張‘光溜溜’的‘寫真集’,她甚至知道他讀國小第一次學游泳時就跑到小溪畔很神勇的往下撲通一栽,並差點淹死自己,回家還吃足了一頓幾乎被嚇掉魂魄秀庸阿姨親手伺候的‘竹筍炒肉絲’。
這些關于揚之的點點滴滴,都是秀庸阿姨不厭其煩的用手語或筆記,一點一滴存入她腦海中的記憶寶庫,使他在她心中一刻比一刻鮮明,一刻比一刻栩栩如生。因此,她對夏揚之過往的一切並不陌生,她陌生的,是即將回來、睽違闊別了四年的夏揚之。
九年里,一個人能改變多少?
很明顯的,他由一個二十二歲略顯青澀憂郁的男孩轉變成偉岸、成熟、卓爾不群的男子了!四年前,煙如見他最後一次面時就敏銳的覺察到他的這點改變,而奇特的是,這點改變令她心跳及血液的流動速度都急驟加快。
除了外表的變化,煙如並無法由他慣性的斯文、客套與沉默內斂的面具下具體看出他內心有任何起伏或改觀。她只能確定,他愈來愈深沉了,深不可測!
以他這種健全、有好外表,又加上學成歸國這些好條件,有可能喜歡她或愛她這種全然無用的听障者嗎?她還自知自己是個相貌平庸、不擅打扮的女人,她不知道以她這種條件五不全的女人,除開父親對他的人情恩惠,她還能用什麼方式抓住他?他若能有一點點喜歡她,她大概就得謝天謝地了!
今晚,他就要回台灣了,而他的每一次回國,總能帶引出她的自尊和自卑交戰不休。不能怪她完全沒有自信能抓住他,基本上他就不是那種能被隨意捕捉到的男人。而他每次回台灣都有特定目的,可悲的是,這些目的從沒有一次是為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