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听完高婆婆這段得復的話,她心中就涌上一片苦澀,她愛他,他可不盡然愛她,雖然經過這許多年,感情已培養出某種程度的默契,他仍是連開口說一個「愛」字的誠意都沒有,而她一直覺得江野對她有所保留,或者因此她才更覺神傷吧!
當下她也曾不依的用玩笑語氣對高婆婆說︰「我愛他,他可不盡然愛我,您別亂點鴛鴦譜了。」
婆婆總用令以菱驚訝的肯定語氣說︰「他是愛你的!你們現代的年輕人,個個看似耳聰目明,其實,每個都像活蹦亂跳的睜眼瞎子,沒什麼事婆婆婆不是看得明明白白。」她斬釘截鐵的拍拍她的手說︰「倒是你,在孤兒院里脾氣很扭了,可別用忸脾氣把這麼好的年輕人給嚇跑了。」
以菱沉默著,不想再潑她的冷水。
這便是一個多禮拜前,以菱和高婆婆的對話。
而這天,她老是覺得眼皮東跳西跳,心神不寧。她不安的上完課,迫不及待的回到住處,電話聲正尖銳的響著。她幾乎被嚇得跳起來抓電話。待發現沒人應聲電話就斷了,她神情怪異的放下話筒,按下電話答錄機,先是江野的留話,說他不回來吃飯;接下來是一段不太熟悉的聲音。「喂!我找江以菱小姐,這邊是台南XX愛之家,麻煩的轉告她,高院長已于日前去逝,近日將舉行公祭。高院長臨終前有交代物品要給江小姐,請江小姐盡速與院方聯絡。謝謝!」
以菱仿佛被雷殛般的失了神智,她瞪視那具沒有生命的機器,它們正在傳達某個曾經存在的人的悲哀訊息。
斑婆婆死了、高婆婆死了,她唯一的親人死了,雖然早知道這一天的迫近。但她怎能一下子就接受高婆婆死亡的消息。不、不、不,她就是執意不去相信。
步履蹣跚的她,靠著牆不知站立多久,直到再也壓抑不住淚水。她緩緩的滑下牆,倚著桌邊交抱雙手,前後搖晃著她感覺冷。高婆婆、高婆婆!她在內心叫著,淚水在臉上滂沱。
江野進門時,看到的正是這副樣子的以菱,只是淚痕已干凝在她頰上。
以菱畢業的這個夏天,當可稱「多事的夏天」。高婆婆去逝帶給她的傷痛,已由更多的忙碌取代。她除了準備畢業作品及論文之外,也在準備進軍就業市場。
但這個夏天,她確實又蒼白消瘦起來,胃痛也發作過好幾次,看在江野眼中,他深覺無能為力。
江野不知道以菱蒼白消瘦除了高婆婆的故逝,還有另一個直接原因—一江野的老女乃女乃及父親江英濤,曾秘密到公寓找過她。他們兩人很直接的表示他們的來意。他女乃女乃是基于某種根深底固的古老觀念反對同姓的人在一起,他父親則更直接的說她不適合江野。她依稀記得女乃女乃用的是可憐又堅定的語氣,父親則用精明又務實的語氣,兩個人說得她胃直抽痛,心直顫抖。而且頭痛欲裂。她也依稀記得自己很犀利的回了江野那個律師父親一些話。但這些,她現在一回想就希望它只是一個噩夢。
最重要的事是,她堅持著沒有答應他們任何威脅利誘、他們說她不知羞恥也好,說她死皮賴臉也好,她是不會先放棄江野的。
只是現在走一步算一步的做法,卻又讓她惶惑不已!如果江野的父親、女乃女乃對他施加壓力,他會怎麼做?如果有一天江野厭倦她,她該怎麼辦?
有時茫然回顧,以菱會突然升起生活該怎麼過下去的恐慌!只有忙碌,她用忙碌來彌補江野的感情無法填及的內心空洞。
這就是雅真所謂「浪漫」的同居生活。
那是一個周未午後,江野由外面興匆匆的沖進屋里抱著她轉圈圈,還邊嚷叫︰「落成了,落成了!風和居落成了!」
好不容易放下被轉得七暈八素的她,在她尚未站穩之前,他又拉著她往外沖,直到把她塞進紅色跑車時,還興高采烈的直發笑。
以菱頭暈目眩的瞪視正啟動車的江野,驚魂肯定的問︰「你在發什麼瘋啊?」
江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與被曬得黝黑的皮膚相映成趣。他劈頭一句,「風和居蓋好了——-!」
「風和居’是什麼東西?」
「風和居就是我們夢想中的那棟房子吧!我沒告訴過你嗎?」他拍拍大腦,仿佛不相信自己胡涂至此。
「你‘幾乎’不曾告訴過我什麼!」以菱低聲抱怨。
江野忽略她的不滿,情緒高昂的直向她解釋房子何以會命名為「風和居」。
照他的說法是大肚山是個丘陵地形,又近梧樓港,有時吹起風來也滿嚇人,因此請人取蚌「風和居」來緩和一下「風勢」。他還取笑這個名字也適合她。可以「中和」一下她的烈性子。
車行約十五分鐘。遠遠就看到那一排排造型類似又各異其趣的花園房。
「這就是你奸張設計圖里的房子?」以菱在車子駛近時間道,臉上則充滿不可思議的表情。
「沒錯,一模一樣。」江野熟練的操縱方向盤進入車道,滿臉得意。
以菱安靜的望著一棟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歐式房子,有感動,有某種程度的敬畏,這些房子充分展現江野的才氣。而發覺自己愛上的男人有此等才情與智慧,對她更是個極大的沖擊。她虔敬的感受那種神奇。
幾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坐北朝南的別墅前,以菱透過鏤空的雕花欄干往里面望,又一個驚奇——里頭竟是花木扶疏。
「進來參觀吧?我的皇後,這是敝人、在下、我為你準備的小小爆殿呵!」江野打開車門,鞠躬如儀的請她下車,惹來她一陣笑聲。
進門後,以菱左顧右盼,首先對植在牆邊的一排樹木產生興趣,她好奇的問︰「這是什麼樹?看來很眼熟,你怎麼會想植這麼一大排?」
「這叫艷紫荊?又叫洋櫻花!」
「艷紫荊?洋櫻花?好美的名字,可是櫻花都是小小的嗎?它的花可沒那麼秀氣」
他伸手摘下一朵花遞給她說︰「它是一種小喬木,因為花朵繁茂艷麗,才被比擬為櫻花的。每年春夏間開花,花有淡紫、粉紅、桃粉,花朵瓣片五枚,你仔細瞧瞧、它其中有一瓣會呈放深的顏色。」他微眯著眼看以菱把玩手中的花,回想說︰「我對這種植物情有獨鐘是有原因的。記得有一回我到南部鄉下朋友家度假,在一個起霧的春天清晨,無意間闖入一片怪異的美景中,都是那一片由這種樹木構成的巨大花海,當時正逢它們的開花季節,舊葉多黃落而花朵繁密,滿樹皆花,尤其它們在霧中是一種淡淡的、朦朦朧朧的紫,花瓣又紛紛飛飛,落英如雨,沾衣撲面,就像詩境中的‘片片飛花’,煞是好看。真的,當時我便深刻的愛上這種樹,我瘋狂的去找尋比對這種樹與花的資料,後來知道它們有個相當優雅的名字——艷紫荊。其時我也決定將來有自己的房子時,我要植它一大片、而這一排樹,只是另一個夢想的實現罷了!」
除了那排艷紫荊,另一面牆邊是幾株修剪整齊的變葉木,幾盆九重葛往牆上攀爬,江野似乎有意用它們來裝飾一面牆。園子中央是一座小小的水池,池中央有一座令人驚喜的小雕像,那是仿古曲畫家安格爾的畫作「泉」中果女站的小小圓雕,一道水柱正由果女手中倒提的瓶子里傾泄而下,看來逸趣橫生。
最特殊的該是分據水池兩旁的小花圃,它們由許許多多多空心磚及灰色石綿瓦重重疊制出空間感。每個空隙中都放置著一兩盆花。有紫色的大飛燕草、桔色的金盞草、黃花瓣的香紫羅蘭、嬌小的粉紅矮雪輪,以及長得相當茂密的白邊竹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