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家出走嗎?」撐著一把圓點小花傘,她蹲在洞口問他。
他翻個白眼,不理她。
「別這樣,你爸爸媽媽一定很擔心。」她柔聲勸他,「回家吧。」
「哼。」他冷哼。
「你家在這附近嗎?」
「不用你管。」
「別這樣賭氣了,回家吧。」
「我說了不用你管!」他忽地發怒,朝她高聲咆哮,「我沒有家,你懂嗎?我沒有!」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憤怒嚇了一跳,身子一晃,不覺跌坐在地。傘落了,人也被雨打得一身濕。
他皺眉,展臂將她整個人拉進防空洞里,然後自己鑽出去替她把被風吹遠的傘撿回來。
再回到洞里,只見她正拿手帕擦拭自己淋濕的眼鏡,好不容易擦乾了,她迅速戴上,可鏡面依然一片白霧蒙蒙。
「你不戴眼鏡會死啊?」他不耐地伸手扯落她的眼鏡,「等霧散了再戴不好嗎?」
「可是……我看不到——」
「你近視幾度?」
「六百多。」
「六百多?那麼用功干嘛?再不好好注意,小心有一天變瞎子!」他怒斥。
「我小時候喜歡躺在床上看書,不過現在不會了。」她連忙解釋。
他瞪她一眼,不語,搶過她抓在手中的手帕,對玻璃鏡片吹了-口氣,然後仔細擦拭。確定鏡片重新回復清透後,他才幫她將眼鏡架上鼻梁。
「謝……謝謝。」她扶住鏡框,臉好紅。
照例,看著她嫣紅的臉,他的呼吸又不順了,急忙扭過頭,瞪著洞外細雨一滴一滴跌落地面。
「你剛剛說……你沒有家?」她怯怯開口。
「有也等於沒有。」他悶悶地說。
「那麼,其實有羅?」她挨近他,「那你為什麼不肯回家?跟爸爸媽媽吵架了嗎?」
「我沒有爸爸。」
「啊?」
「那個人不是我爸爸!」他忽地轉回臉龐,眼眸熾熱而激動,「他讓我當了那麼久的私生子,現在卻突然要我認祖歸宗?這算什麼?」
「那表示他在乎你,不是嗎?」她柔柔地說。
「在乎我?那我以前被同學嘲笑的時候他怎麼不在乎?以前學校開家長會他怎麼都不出現?鄰居問我爸爸是誰,我一句話也不能說,因為他是有頭有臉的上流社會人物,丟不起這種臉!」他恨恨一啐,「那時候他不在乎,現在反倒在乎了?」
「宋雲飛……」
「我不姓宋!我他媽的才不想姓宋!」他怒氣沖天。
可這回她卻沒有被他的怒氣嚇退,打開保溫壺,倒出一杯香濃的熱可可,「喝一點。」
他不理會。
「喝一點嘛,很好喝的。」她軟軟說道。
他皺眉掃視她一眼,卻乖乖接過,啜飲一口。
她微笑望他,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你知道嗎?我爸爸去年死了。」
他一怔。
淺淺的微笑斂去,「是意外,車禍。」
「章懷箴——」望著她忽然黯淡的神情,他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緊緊咬牙。
「車禍前一天,我還跟他吵了一架。因為他答應過我生日時送我一台全新的鋼琴,可卻黃牛了,說要再過一陣子。我很生氣,罵他不守信用。」她忽地一頓,閉上眸,吸了吸泛紅的鼻尖,「我知道自己太任性,也想過要跟爸爸道歉,可就是開不了口,我想隔天再說,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酸楚的低訴令他一震,心髒跟著緊扯。
「這一年,我沒有一天不後悔。」她揚起微紅的眸,「我想對他道歉,在心里一百次、一千次說對不起,可他……我爸爸再也听不到了。」
「章懷箴,你——」他緊緊握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爸爸那天出門,就是為了幫我訂一架新鋼琴。」淚珠一顆顆從她眼眶逃逸,那麼清澈、那麼透明、那麼令人心酸。
他不覺伸手,輕輕替她拂去。
「所以現在我懂了,有時候我們會對一個人生氣,會不想跟他說話,不想見到他,可是我們——」她垂落眼睫,顫著嗓音,「有些事現在不做,以後就會後悔。」
「別哭了,不要哭了。」他笨拙地安慰。
「很多事,我們沒有第二次機會的。」她深吸口氣,抬頭送給他一抹傷感的微笑,「所以——」
傍你爸爸一個機會好嗎?
她沒有說出口,可他卻清楚地听到了,萬般掙扎在胸戰,可最後,他終於還是半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她微笑加深,展袖拭去頰畔淚痕,跟著,細聲打了個噴嚏。
「你冷嗎?」他關懷地問,「快回去吧。」
「沒關系,我想陪你坐一會兒。」
「我沒事,你快回家吧。」
她搖搖頭。
他無奈,只得拉過毯子覆在她身上,「蓋好。否則感冒我可不管。」
她伸手整理了一下毯子,蓋住自己,也細心地裹住他。
「這樣我們兩個就都不會冷了。」
他怔怔望著她恬淡的笑顏。
天空依然下著雨,細細紛紛,一滴一滴清脆地敲落地面,听起來——不像傷心的眼淚。
第七章
知道為什麼白雲要在天空流浪嗎?
為什麼?
因為它們在追尋。
追尋?
尋找它們的另一半啊。尋找那朵能和自己完全融合,一起在天空往下看這個世界的雲。
那如果它們變成雨了呢?
那是它們在哭泣,因為一直找不到那個最知心的伴侶——
停下撫琴的動作,章懷箴愣愣地直瞪著前方,黑色的琴蓋,反照出一張迷惑的容
顏。
為什麼這幾天練琴的時候她腦海里總有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在回蕩?有時蒙朧,有時清晰,有時是個少女,有時像個男孩。
少女問男孩知道為什麼白雲要在天空流浪嗎?然後,慢慢告訴他一個幻想的故事。
偶爾,她甚至能看到男孩無奈的神情,像是受不了少女的無聊,卻又繼續靜靜聆听。
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她還記得那天在樓頂,雲飛曾問過她。
可為什麼在恍恍惚惚中,她感覺這樣的對話似乎發生在更久以前,發生在兩個更年輕的男孩女孩問,甚至能看到女孩兩條長長的辮子,以及男孩泛白的牛仔褲?
模糊的印象,隨著她愈來愈投入地練習這首鋼琴曲,逐漸清晰,逐漸強烈。
她確定她听過這些,確定見過腦海中兩條淡淡的人影。
究竟是誰呢?究竟是什麼時候讓她听到了這些?
「它們在哭泣,因為一直找不到那個最知心的伴侶,所以它們變成雨,流向大海——」她喃喃念著,忽然覺得一顆心被某種奇特的力量緊緊拉扯。
究竟是什麼?
難道是她失落的記憶?
一念及此,她不覺驚怔,心韻急急加快速度。
那個長辮子的女孩是她嗎?有可能,不是嗎?從前的她確實喜歡將頭發扎成兩條長長的辮子啊。
那麼,那個男孩是誰?他的五官在記憶中模糊迷蒙,她看不清。
會不會……是雲飛呢?
難道他們不是在高一那一晚才初次見面?而是在更久以前便彼此有了牽扯?
但,怎麼可能?
如果他們以前就認識了,為什麼雲飛從不告訴她?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她的樣子?
或者,一切只是她無謂的猜想,事實並非如此……
可心,好亂啊,旁徨不定。
忽地,章懷箴感覺自己無法集中精神練琴了,她站起身,來到窗前,抬頭凝望蒼藍色的夜天。
今夜,星光燦爛,月兒悄悄躲在雲後,露出半張臉。
校園很安靜,只有高中部教學大樓幾間教室透出明亮的燈光。
那是高三的學長姊,為了準備聯考,他們總會在晚自習時間留下來用功讀書。
想著,她抬手瞥了眼腕表,九點了,她能留在學校練琴的時間不多了,應該把握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