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適應沒有你的日子,即使我的心,在你甫離開的這一刻便開始空落。
我要堅強--我會堅強,蒼鴻,所以別擔心我,別為我牽掛。
可容許我--當周期性的空虛與孤寂忽然折磨我時,請容許我有片刻的軟弱。
請容許我寫信給你,容許我對你撒嬌,向你求慰。
我知道你會的。
蒼鴻,前幾天君庭提議我們離婚。
他說,我其實不應該嫁給他,當初不應該決定生下盈兒,不應該犧牲學業與家庭毅然決然嫁給他。
他說,感覺犧牲與痛苦的人不只我,他也覺得痛苦。
我不懂君庭,不懂他的心思,不懂我們的婚姻,不懂我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甚至--不懂我自己。
我一直以為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生下了這麼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她會是我永遠的寶貝,縱然我為了她,犧牲了幾年青春。
我以為……我以為君庭愛我,他需要我--
可現在我發現我似乎錯了,他雖然愛我,雖然需要我,可他也怨我恨我,因為我與盈兒絆住了他,絆住了他追求夢想的腳步。
蒼鴻,我曾經那麼篤定,以為自己的決定不會有錯,以為自己這些年來沒有後悔。
可我現在--不確定了……
蒼鴻?你現在在哪兒?過得可好?在天氣寒涼的夜里是否記得為自己多添件衣服?
前幾天接到你的電話,知道你加入了一項研究計劃,馬上就要飛到非洲了。你問我過得可好?有沒什麼事需要幫忙?我告訴你,我過得很好,一切順心。
還記得嗎?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在你家作完客後,失魂落魄地離開,卻不知不覺地走到君庭的家,而他,正為了畫作落選而飲酒澆愁。
之後發生了什麼,我想我不必多說了,你該猜得到。
我想說的是,那一夜,我的心情為何會如此震蕩。
因為你的哥哥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我配不上你,而我大受打擊。
他說,你值得一個更出色、更不凡的女孩子來匹配。
蒼鴻,我那時候其實還不明白,我以為自己的受傷、自己的委屈是因為自己遭受了侮辱。因為我被人瞧不起,所以心情郁悶。
可我現在明白了,當時的我其實害怕的是你有一天你也會瞧不起我,害怕的是也許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家世好,頭腦聰明,才華洋溢,又獨立堅強,像泰山崩于前,也能不動聲色。
而我呢?出身平凡,長相不漂亮,性格又有些畏縮--這樣毫不出色的我,也許能作你朋友,但若站在你身旁,大概不會有人認為我們是一對瑤台璧人、郎才女貌吧。
我確實配不上你。
可若單單只作朋友,又何必在乎相配不相配呢?而我如此在意,正說明了我對你的情意不僅僅止于知己好友。
我現在,終于逐漸明白了--
如果你現在問我,我後不後悔嫁給君庭?
我想我會說,如果時光可以倒回,我依然會做同樣的抉擇。
這已不是後悔兩個字可以定義的抉擇,而是在那個時候,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對自己負責而做出的選擇。
我對自己負責,而君庭,當然也得擔起他的責任。
也許這段姻緣的確是錯誤的,但,我並不後悔。
可那並不表示我是愛他的--不,應該說我並不以一個女人的身分愛他。
對于君庭,我確實是有愛的,我喜歡他、心疼他,想撫平他的創傷,想好好地關照他。
是的,我確實愛他,但我對你……我對你的情感,正如你對我的意義,復雜得難以形容。
我只知道你能令我開心,一個溫暖的微笑便能令我心情飛揚,你也能令我難過,當我想見你卻不得見的時候。你令我依賴,因為知道你願意替我分擔所有煩惱,你也令我牽掛,日日夜夜都惦念著你。你令我敬仰,盼望自己能和你一樣獨立堅強,你也令我自慚,明白自己平凡軟弱得配不上你。你令我驚喜,當你俊挺的身影突然映入我眼底時,你也令我落淚,當那一天你決絕地掛我電話時。你令我不舍,令我傷感,令我嫉妒,令我心慌--百般情緒、千種滋味都是你賦予給我,都因你而嘗遍。
蒼鴻,我--
愛你。
我是愛你的,以一個女人的身分。
天知道我愛你多久了,也許從你我十四歲那年,成為同班同學那一刻起,我的心便逐漸牽系于你身上了。
蒼鴻,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我愛你,卻不敢答應你的求婚。
因為我也許能做你的朋友、情人、妻子,甚至姐妹,卻,做不成你的母親。
我總是讓你照顧我,總是依賴著你,但卻不知道自己能回報你些什麼,能給予你些什麼。
愛情,應該是對等的,有取,就該有給。
GIVEANDTAKE。
蒼鴻,君庭回台灣後,我們長談許多回,也許因為長談,讓盈兒誤會我們有意復合,也因此傳遞給你錯誤的訊息。
但其實不是的,君庭回來,並不是想與我復合,他只是來確認一下,確認我們母女是否過得好,同時,解開我們之間因為那樁錯誤婚姻造成的心結。
他說他還愛我,但,已不是從前那般狂熱的愛了,他現在愛我,更像愛一個親姐妹……
蒼鴻,你已經守護了我十二年。
而我,能夠只因為自己對你的依戀,便自私地答應你的求婚,再浪費你另一個十二年嗎?
我實在不能,不願,也不敢啊--
※※※
壓抑而痛苦的囈語透過淚痕斑斑的信紙直逼而來,狠狠牽扯陸蒼鴻一顆心。
天,紫筠,紫筠……
她哭了吧?在寫這最後一封信,以及之前一百封信的時候,她是不是每一回都悄悄哭了?
他凝思著,忍不住要幻想她縴弱的身子是如何伏案桌前,如何一字一淚地寫下這些信,又如何強迫自己收回這些傷感,振作起來--
天啊!一陣酸澀驀地沖上陸蒼鴻眼眸,他垂落眼簾,極力調勻破碎的呼吸。
他可憐的紫筠,令人心疼又心折的紫筠啊……
她原來曾經哭泣著、傷心著、難過著,卻總是強忍著不讓他知道,不讓他為她擔憂。
她曾經有那麼多次機會--這一百封信,只要她肯寄出其中任何一封,他肯定會為她回台灣,肯定立刻放下一切回去陪伴她。
她有這麼多機會,可卻--從不曾真正寄出任何一封。
她竟然還懷疑自己能給他什麼?
她能給他的,太多太多了,她以為是誰教他學會不遠離人群、不逃避現實、不害怕對人付出感情?
她以為是誰讓他心安,讓他平靜,在面對人生每一道關卡時都能從容不迫?
她以為一個男人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時,背後不需要有個女人支持鼓勵他?以為這些年來他一個人在非洲闖蕩,憑藉著的是誰給予他的勇氣與信心?
是她啊,全是因為她!
「這個傻女人,簡直傻透了……」他喃喃自語,迷蒙的眼眸在雙手重新將一疊信箋束緊後,驀然綻出燦亮星芒。
看來,他若不親自去點醒她,她是鑽不出這樣的牛角尖了。
終曲
我親愛的、傻氣的紫筠︰
知道嗎?你跟盈兒真不愧是母女,她說自己曾在父母離婚時寫信向我求救,卻沒有寄出來。
而你,寫了上百封信給我,同樣不曾寄出。
多麼硬性的一對母女啊,你們倆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地步?為什麼就不肯坦白承認你們需要我,渴望我的陪伴與關懷?
為什麼偏要如此挑戰我的男性自尊?難道你們真要我反過來求你們,求你們讓我留在你們身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