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你怎麼樣?你沒事吧?痛不痛?你還好嗎?」
他不好,他好痛好痛,全身的肌肉彷佛都裂開了,骨頭也簡直要散了--可是他不能說,他不能告訴弟弟自己痛得快要死了。
「沒……我沒事。快……快逃,去找媽媽……」
「不,我在這兒陪你,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能丟下你一個……」
好可愛、好貼心的弟弟。他說什麼?要永遠陪著他嗎……不,不行!怎能讓他留在這兒?讓他陪著他一起挨父親的藤條?
弟弟受不了的,他那麼瘦,總是吃不飽的縴細身軀肯定受不了的--
「快……走……弟弟,快走……」
「我不要,哥哥,我不走!」
笨蛋弟弟,不走難道要陪著他一塊挨打嗎?
「……你為什麼這樣打哥哥?你為什麼這樣打他?你……你知不知道他……快被你打死了!」
天!他在說什麼?弟弟怎麼笨得對爸爸說這種話?那男人失去理智了啊,他現在只是一頭瘋狂的野獸!
「那又怎樣?他是我生的孩子,本來就隨我怎麼高興處置!」
「你……太過分了﹗」
「該死﹗你以為自己是誰?做兒子的竟然敢頂撞父親?我連你一塊打!」
他要打他了,爸爸要打弟弟了--
他昏亂地想著,昏亂地掙扎著從地上抬起頭來,昏亂地懇求被酒精佔領理智的父親,「不……別打……弟弟……」
「哥哥,我陪你,我陪你……」
「不要,笨蛋,快走……」
「我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Gabriel說要留下來陪他--弟弟說會留下來陪他!
那他現在人呢?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一個人跟著媽媽逃離了愛爾蘭,卻把他這個哥哥孤孤單單拋在這兒?
為什麼所有人都走了,都離開了,只丟下他一個人在這兒面對眾人的凌辱嘲笑?
為什麼?為什麼!
「Gabriel,你騙我,騙我!」Charley哭了,黑發糾結的頭顱理在磨破的雙膝間,蜷縮在田野旁防空洞里的縴瘦身軀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著。
他好累、好餓,骨瘦如柴的身軀幾乎禁不住這樣風雨交加的凌遲,軟弱得想就此死去。
「Gabriel--」他喊著,嗓音是連自己也听不清的嘶啞,神智因極度的饑餓逐漸陷入迷蒙。
他恨他們!恨極了他們!
他恨父親,恨他總是不思振作,喝醉了酒只會痛打他們兩兄弟泄憤。他恨母親,恨她在父親發生車禍後便不顧一切遠走高飛,如此絕情地拋下自己的兒子。他恨--他尤其恨Gabriel,恨他不遵守諾言,背棄了一向相依為命的哥哥!
他恨Gabriel,他好恨他!他是這麼喜歡、這麼疼愛這個又調皮又聰明的弟弟,他卻用這種方式背叛了他!
他恨Gabriel,好恨,好恨!有一天他一定要找到他,親口問他為什麼背叛自己。
他真的好恨他呵,為什麼在自己這麼淒慘潦倒、饑寒交迫的時候,浮現眼前的竟還是弟弟那張清秀漂亮的臉龐--那張可愛的臉上嵌著一對清澈無辜的美麗藍眸,一對遺傳自母親、讓他欽羨不已的藍眸……
他記得自己曾經開過玩笑,弟弟長大了一定可以憑那樣的藍眸騙盡世上所有的人。
可他沒想到,弟弟原來這麼小就懂得欺騙人了,而第一個騙的,還是他這個從小最疼他的哥哥!
「Gabriel,我恨你,我恨你……」他喊著,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
可在狂風暴雨放縱地肆虐下,再怎麼淒厲的呼號也只是枉然,微弱得無法傳送出防空洞外一分一毫。
他哭得更厲害了,感覺漫天黑暗像一張可怕的網密密籠罩自己,他無力掙月兌,只能緩慢地、虛弱地,任神智一點點抽離。
終于,在天空閃過第一記銀白雷電之際,Charley頹然暈去。
***
一九八一年美國舊金山(SanFrancisco)市郊
Charley瞇起眼,灰眸在燦爛炫目的陽光中尋找出路,困難地落向遠方一棟矗立于深深庭園里的白色豪宅。
這就是那個男人指定他前來的地方嗎?Charley想著,一面低頭確認著紙條上的地址。是這里沒錯。
男人說這里會提供他一份工作,一年的薪水足夠還清他欠下的鉅額船資。
從愛爾蘭偷渡到美國的船資,相當于他十年的自由,他簽了約以十年的勞動來償還。
這是自由的代價,是遠離囚禁他十四年的愛爾蘭的代價。
值得付的。當他听到這樣的條件時,毫不猶豫便與人口販子簽下一紙契約。
十年,換來自由,換來以後他人的尊重與敬服--值得!
在終于平安抵達舊金山後,他已有負荷十年沉重勞役的心理準備,沒料到前幾天在華埠巧遇一名氣勢昂然的男人,後者慷慨地替他贖身,並命令他今日前來此地。
這里會提供他一份工作。
Charley皺眉,微微茫然。
他不明白,一介來自愛爾蘭鄉下的窮困青少年,能在這樣的豪宅擔任什麼樣的工作?
他猜疑著,舉起手臂,正想撳下雕花鐵門旁古典雅致的門鈴時,一個身穿黑衣、戴著墨鏡的男人倏地擋在他身前。
他一驚,不明白黑衣男子究竟什麼時候出現在附近的,為何他竟亳無所覺?
「不能按鈴。」他簡潔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不能曝光。」他冷淡地解釋,一面扯住他的手臂,旋過身,「跟我來。」
不能曝光?為什麼?
Charley更加不解了,隨著黑衣男子穿過一片樹林,來到大宅側翼,跟著閃入一道不起眼的偏門。
上了階梯,轉了好幾道走廊,在他感覺自己已全然辨不清方向時,黑衣男子終于推他進了一個房間。
寬闊的空間與豪華的裝潢令他呼吸驀地一窒。
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一間房,足足有尋常人家整間屋子那麼大,內部的擺設則是連他這種鄉下小子都能輕易分辨的精致昂貴。
他屏住呼吸,盡量面無表情地掃視四周,直到眸光落在一個高大威嚴的男人身上。
是那天在華埠替他贖身的男人。
「你來了。」他看著他,凌銳的眸光射向他,嘴角則淡淡揚起似乎是滿意的弧度。
他只能點頭。
「怎麼來的?」
「走路。」
「因為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吧。」男人凝視他,忽地仰頭,低沉笑了一陣,閃著燦光的銳眸方重新回到他身上,「很好,在沒有一毛錢的情況下,還能平安找到這里,你算是通過了我第一個考驗。」
「考驗?」Charley眨眨眼,有些迷惑。
男人只是淡淡揚眉,「知道我是誰嗎?」
他搖頭。
「我是西岸第一大黑幫--龍門的主宰,他們都叫我『龍主』。」男人宣示,語氣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Charley縱然年輕,也不會笨到去質疑這樣一個氣勢威猛的男人。
黑幫主宰--他展眸,不奢痕跡地打量眼前這個黑發、黑眸,一望即知具有純正東方血統的男人。
他是黑幫的主宰,統帥西岸最大的黑道組織--他是龍主!
他們平常做些什麼?殺人、放火、販毒、走私?
Charley思考著,嘴角不覺揚起略帶嘲諷的弧度。
這就不用細問了吧,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愛爾蘭的黑幫做些什麼,美國的黑幫自然也就做些什麼。
問題是,他們是要他加入這樣的幫派組織,一起干些恃強凌弱、見不得人的勾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