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秋加拿大溫哥華島維多利亞市(Victo-ria)布查花園(ButohaztGaxden)
初秋的加拿大,隨著季節更迭。總會換上美麗的新裝,走在隨便一條林蔭小道,一抬眸,映入眼瞳的都是一片燦爛楓紅。
深深淺淺,濃妝淡抹,盡是萬種風情。
尤其走在這座以花園城市的美名名聞遐邇的維多利亞市,除了醉人楓紅,更有一株株、一叢叢還來不及從盛夏退場的群花迎風招展,誘惑著行人百般注意。
若是來到了維多利亞市區北邊的布查花園呢。你一顆心便沒有商量與抗拒的余地了,只有完全地沉淪,再沉淪……
怎能有這麼美、這麼動人心魂的一處地方呢?
走在布查花園里,劉曼笛幾乎忘了怎麼走路,一雙修長的玉腿經常就這麼忽然凝住,陷入躑躅,猶豫著方向,好不容易選定了,翩然不及兩秒,又是驀地停止。
她是猶豫啊,是不知如何選擇——這幾處處是美景,處處動人,每一個角度都仿佛古老的魔咒,召喚著人心沉淪……教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終于,她還是選定了一個方向,穿過一道爬滿常春藤的美麗圍牆,眼前驀地一亮。
是一座噴泉!一座美麗的噴泉,直直沖向天際的白色水柱與周遭的綠色藤蔓形成生動而強烈的對比,搶眼得教人無法輕易轉開眸光。
她幾乎怔了,痴痴地沿著噴泉周遭緩慢地繞了一圈,一雙深透明麗的黑眸緊緊凝住那充滿活力的水束。
直到一個縴細而孤寂的身影映入她眼瞳。
她凝定步履,眨了眨眼,認清對面那灰色的小小人影並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真有其人。
一個小男孩,細瘦的身軀里著薄薄的咖啡色毛衣,露出兩片干干淨淨的白色襯衫領子,靜靜地坐在對面的草地上。
她不自覺地走近他,隨著每一步逐漸接近,她愈加認清那小男孩的模樣。黑發、黑眸,清秀的臉龐掛著副細細的黑框眼鏡,更增添幾分那幾乎不該屬于一個小男孩的溫文氣質。
他——不像一般的小孩。劉曼笛有些困惑地想,在她印象里,像他這般年紀的男孩該是活潑的、淘氣的,一刻也坐不住的,不該像他那樣會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用充滿沉思的眸光凝視著噴泉。
那對隱在黑框眼鏡後的漂亮黑眸,竟還像蘊含著某種……憂郁的神采?
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憂郁?
劉曼笛搖頭,不明白那股忽然扯緊她心髒的力道是什麼,她只知自己仿佛著了魔走向小男孩,輕輕地、緩緩地,終于在他身旁落坐,深深地凝睇他。他感覺到她不尋常的注視,回過頭來,黑眸進出兩束亮光。
「你是誰?」沒有蹩眉,沒有敵意,問話的語氣是平靜祥和的。
平靜得不像他這般歲數的男孩。
「劉曼笛。」雖然他是用英文問話,她卻忍不住用中文回答,告訴他自己的中文名字。
她有預感他會听得懂。
小男孩揚一揚眉,「你會說中文?」這句話是用中文問的。
她點頭。
「你也是華裔?」
「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紀中葉就來到加拿大了,他們是被征召來這里建造鐵路的。」
「我在書上讀到過。」小男孩點點頭,黑眸迸射出早熟的神采,「當時的華工沒什麼人權的,受盡侮辱欺陵,有很多人是被迫賣到這里當奴隸。」一個這樣年紀的小男孩跟她談十九世紀的華工問題?劉曼笛覺得不可思議,可這正經八百的話出自他的口又仿佛那麼順理成章。
她按捺住自己滿腔好奇。
「也有些人是自願的。」她說,美眸微微起霧,「他們來到這里,是想月兌離當時苦難的中國,尋求一方新天地。」
小男孩凝望她良久,「你住溫哥華嗎?中國城?」
「我的父母遷離了加拿大,移民美國,我在紐約長大的。」她微笑,「你呢?」
「我在舊金山出生,後來跟著爸爸搬到溫哥華,前年才又搬來維多利亞。」
「你媽媽呢?」
「死了。」男孩回答得干脆,可劉曼笛听了卻一陣戰栗。
一個在舊金山出生的華裔小男孩,母親去世了……
腦海忽然紛亂,她定了定神,終于忍不住問︰「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喬醒塵。」
喬……醒塵?
劉曼首忍不住張大眼,掩不往忽然竄過心底的震驚。
他是喬醒塵?他就是喬醒塵……
「醒塵!醒塵!你在哪兒?」一陣清朗卻急迫的呼喚打斷了劉曼笛的凝思,也結束了兩人簡短的談話。
喬醒塵一起縴瘦的身子,「我必須走了,我爸爸在找我。」他看著她,深透的黑眸掠過一道異彩,「我們會再見面嗎?」
「會的。」她不自覺地點頭,微微茫然地,「會的——」
他們會再見面的,一定會再見面的。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啊!
她和這個小男孩注定會再度相遇的——她怔怔然想著,直到喬醒塵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視線了,迷蒙的心思仍是千回百轉。
驀地,一個低沉的聲音喚回她的心神。
「看來你們已經見過面了,Mandy。」
她揚首,一張嵌著銳利棕眸的男人面孔直對著她,他身材高大,渾身散發著堅毅卓然的氣勢。
「這就是你約我在這里見面的原因?」她立起身,明白眼前的男人無限深沉的心機,「因為他們兩父子今天會來這里?」流暢的英語里微微蘊含一股難言的意涵。
「沒錯。」棕眸男子點頭,薄銳的嘴角扯開一抹笑。「照你今天跟這孩子短暫的相處看來,你要取得他的信任、藉機接近他父親不是難事——當初選你來負責這件任務果然是正確的。」
劉曼笛听著,微微蹙眉。
不知怎地,當初她接下這任務時雖然心甘情願,沒絲毫遲疑,可今天在見過喬醒塵後,想著未來自己在他面前將扮演一個欺騙者的角色,心髒不覺一陣拉扯。
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接下來要演一出戲。」男子棕眸燦亮,唇畔微笑若有深意,「演一出兩父子都會對你感激莫名的戲——」
•••••••••••••••••••••••••當初會選擇遷離舊金山,搬到溫哥華,是為了遠離傷心地,而從溫哥華又轉到這稱得上是世外桃源的維多利亞,則完全是為了醒塵這孩子。
這里陽光好,氣候溫機空氣清新,遠離塵囂,對身體不好的人而言絕對是一處最好的養生之地。
所以喬星宇才會在維多利亞北邊,距離布查花園大約十分鐘車程的地方買下這棟外觀精致幽雅的別墅。
類似英國十六、七世紀的農莊式建築,外觀漆成灰藍色,約三層樓高,最上一層是合樓,屋頂還立著古趣盎然的煙囪。
在大門與主建築之間,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花園,植滿了一株株郁金香、山茉莉,當然,更少不了加拿大最聞名的楓樹。
此刻,花園雖然不似夏季那般滿庭芬芳,獨特的楓紅美景卻仍讓人心曠神情。
照說住在這樣清幽漂亮的居所里,該會讓人心情愉悅的,可不知為什麼,醒塵這孩子渾身上下流露的氣質卻是早熟的憂郁。
喬星宇幾乎不曾見過自己的兒子笑,像一般七歲小男孩般無憂無慮、天真爽朗的笑,他看到的永遠只是一張掛著眼鏡的沉靜臉孔,書生模樣的清秀臉龐總埋在厚厚的書堆里,夜晚則總是隱在那具架在他房間陽台的天文望遠鏡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