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不喜歡這樣的她,雖然現今的她毫無從前他最鄙夷的任性與驕氣,也不是曾令他強烈擔憂的脆弱無助。
他真不喜歡這樣,胸腔憋著一股難受的瘴氣無法抒發。
他閉眸,深深呼吸,拼命克制想仰天長嘯的沖動。
楚天兒變了,她變得平和、冷靜,明眸清澈,凝視著他的眼神微微帶著點遙遠的氣質。
她真的變了。
而他發現,對她這樣的改變他有一點點驚異、一點點怔然、一點點氣憤,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心疼。
墨石經常來看她。
自從找到她以後,他似乎堅決不再讓她不告而別,三天兩頭便來她這里造訪,而且經常是突如其來,令她毫無心理準備。
但過一陣子,她也習慣了,習慣了突然光臨的挺拔身影。
罷開始幾回,他會在小屋附近的公園或就佇立在樓下等她,後來她索性給他備份鑰匙,要他來了就直接上樓。
他毫不客氣地接下鑰匙,也毫不客氣地經常前來報到。
有時候一星期來三、四回。
「你不必工作嗎?」她曾經微微惱怒地問他,「你不是擔任那個公主的私人保鏢嗎?」為何不用跟她回國去。
「我不是她的私人保鏢,更不是任何人的。」墨石低低回應,語調雖然淡然,卻隱隱含有某種深意,「我替CIA做事,他們指示我保護誰我就保護誰。」
「CIA?」听到這個名詞,她不禁訝異,「你怎麼會跟他們扯上關系的。」
「交換條件。我答應成為CIA的非正式雇員,他們便不追究過去我在龍門的一切。」
「……是嗎?」她澀澀地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若不是龍門,你今日不會失去自由。」她仰頭看他,自唇間吐出的是悵然也是歉意,「我們對不起你。」
「沒有誰對不起誰,是我自願。」他抿緊唇,彷佛極不願听到她的道歉。
她亦停住了口,不再多說。
再多說也沒什麼用了,反正現今事情就是這樣,已然沒有挽回的余地。
就算道歉又如何呢?龍門依然對不起他,楚家還是對不起他,她——更對不起他。
無法改變了,這一切。
所以她不說,他也不說,兩人見面時經常是沉默的,氣氛寂靜。
但卻不尷尬,奇怪的,兩人之間似乎不需言語溝通似的,有時單只是眼神相對就能明了對方的思想。
她會煮一壺咖啡,偶爾沖茶,兩個人席地而坐,看書,听听廉價收音機傳出的廣播節目。
有時,她會拉拉小提琴,而他,就坐在一旁靜靜聆听。
「你拉得很好。」有一晚,當他听完她拉完一整首的帕格尼尼,驀地低啞開口,黑眸閃爍著異樣光輝。
「是嗎?」她有些訝異,秀眉微挑。
「真的。」他頷首,語氣堅定。
她不覺有些高興,兩年多來她總是一個人悄悄拉小提琴自娛,從不曾在公開場合演奏。
她總是在夜里獨奏,沒有任何回響,任寂寞一點一滴侵蝕自己——而今,她終于得到回響了,而這贊美還是來自于他!
「你不是一直認為我的琴聲沒有感情嗎?」
「從前的確沒有,但現在——」他忽地一頓,住了口,啜飲一口咖啡,眸光深思。「現在怎樣?」
他沒立刻回應,凝視她半晌,「現在仿佛又壓抑了太多感情。這樣也不好,天兒。」
「不好?」
「明明還有情的,為什麼偏要強迫自己無情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他看著她,「我相信你明白。」
她默然不語。
是的,她想她是明白。
她明白現今的自己與從前確實是有根大的不同了,這不同強烈到偶爾當她望向鏡中,看到鏡面反照的另一個自己時都會忍不住嚇一大跳。
那個處在雲端、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之驕女已經不見了,在同樣是楚天兒的軀殼里,禁錮的是另一個靈魂。
一個受了傷的靈魂。
一個從雲端掉落凡間,嘗盡了世間冷暖的平凡女子。
是啊,她已經變平凡了,一個安分守已,日日上班、下班,生活規律的女子。
她不再狂野、放縱,不再奢望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變得平凡了,就像世間無數個普通女子一般,過著安靜恬淡的生活。
沒什麼不好的,不是嗎?至少現在的她是獨立了,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自行面對一切。
某方面來說,她是覺得驕傲的,現在的自己確實稱得上是個完完整整、獨立自主的女人了。
但在內心深處,仿佛又悄悄燃著難以撲滅的火苗,像是渴望著什麼,卻難以理清。
理不清的。她搖搖頭。
思緒就像糾纏成一團的毛線球,怎麼也理不清。
所以她干脆不理了,將卷成一團的毛線推入內心最深處,忽略它的存在。
忽略藏在心底深處的渴望……
「你知道行飛的近況嗎?」墨石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驀地打斷了她迷蒙的思緒。
「哥哥?」她回神,征然半晌,「當然。」
「他出獄了。」
「我知道。」
「這兩年他一直知道你的消息?」
「嗯。」她點頭,「我們有通信。」
「我就知道。」墨石悶悶地應道,無法不感覺遭受背叛。
這兩年多他找她找得如許辛苦,如此心慌意亂,而行飛原來一直知曉她的消息,卻不肯告訴他!
「天兒不需要你的保護,她過得很好。」當他怒氣沖沖質問好友為何隱瞞天兒行蹤如此之久時,他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懊死的!她這樣叫過得很好嗎?住在一間陰暗狹窄的閣樓里?
「他為什麼不接你回去?」他問,微微拉高聲調。
這是最令他生氣的一點,行飛不肯告訴他天兒的行蹤就罷了,為何出了獄也不肯接回自己的妹妹?
「回去?回去哪里?」她輕輕挑眉,靜靜反問。
「回——」他驀地一窒。
是啊,回哪里去?楚家等于是失去了一切,所有的動產、不動產,全在兩年多前讓國家收歸公有。
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你們可以暫時到我那兒,還有幾間空房……」
她搖搖頭,「沒必要麻煩你。」
「我不覺得麻煩。」
她不說話,澄透的美眸靜靜凝睇他。
他被其中隱蘊的意味逼得透不過氣,不覺緊緊咬牙,「至少,他身為你哥哥,有責任照顧你。」
「哥哥都自顧不暇了,又怎能分神照顧我?」她淺淺地笑,「我也不需要他的照顧。」
他一愣,見她如此自信又清淺的笑容,他只能默然無語。
總是這樣,自從再相逢後,她經常是像這樣淡淡一句話便滅了他所有的氣焰。
他很不習慣,不習慣在兩人相處的關系中落于下風。
從前雖然她貴為龍門千金,他只是她的貼身護衛,但主控局面的人經常是他,她再怎麼任性張狂,也壓不下他傲人的氣勢。
可是現在,情勢卻整個逆轉了——
「你知道星宇最近怎麼樣了嗎?」一轉念,他驀地提起另一個問題。
「他過得怎樣?」她依舊是那麼淡然。
「還不錯。」他應道,雙眸緊盯著她,不放過其間一閃即逝的異樣神色。
「嗯。」她只是輕輕頷首,神色自若。
他覺得難以置信,「就這樣?你不問他現在在哪里?做些什麼?」
她無言,只是搖頭。
「你不想知道?」他問,黑眸更加緊迫盯人。
她感覺到他灼熱的注視,揚起眼睫,「不想。」美麗的瞳眸清澄,不似說謊。
「真的不想?」
「知道又如何呢?」她淡淡一笑,明白他的訝異。
怎會不明白呢?她曾經深深愛過星宇的,如今卻可以淡淡一句說不在乎他現在身處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