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回頭,目光重新回到韓影臉上,後者仍然是那副迷茫的神情,痴痴地望著牆上相片。
她心一緊,嗓音是完全的喑啞,「你——想念她嗎?」
他怔然的眼眸移到她面上,仿佛不明白她在問些什麼。
「她是你死去的妻子吧?」
他點點頭。
「你想念她?」
他搖頭,又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她忍不住皺眉,「你想她?還是不想?」
他怔愣半晌,方微啟雙唇,「我不知道。」
「不知道?」洛櫻也愣了,沒想到他的答案會是這樣。
「不知道。」他再強調了一次,語音低啞。
她暗暗調著呼吸,「你——很愛她?」簡單一句話,費了她好大勁才問出口。
他愣愣地看她。
「不是嗎?否則你為什麼把她的相片掛在自己房里牆上?」雖然她不斷在心底告誡自己別逼得太緊,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他凝望她好一會兒,「我掛相片是為了提醒自己。」
「什麼意思?」她心跳狂野。
「要自己別忘了她。」
「為什麼?」
他不答話,雙手撐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無奈連續試了幾次都不成功。
洛櫻怔怔看著他無謂的嘗試,一遍又一遍,當他第五次嘗試仍然沒有成功時,她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告訴我為什麼,韓影!」急切的嗓音拉高,打破了房內沉寂的空氣,「為什麼在她死後兩年,你房里還要掛著她的相片?為什麼你要自己別忘了她?你對她究竟是怎麼樣一種感情?你究竟……究竟——」她驀地噤聲,恍然察覺自己的情緒過于激動。
「你想知道?」他問,幽黑的眸子忽地鎖住她。
她心跳失速,猶豫數秒後仍點了點頭。
「她——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
她一愣,「什麼?」
「一切。美貌、才智、財富、自信,富裕優渥的物質生活,高尚優雅的精神生活,一切的一切。」他的嗓音雖然低微,卻完全滅去了酒意,清晰無比,「她擁有我想要的一切。」
「那又……又怎樣?」
「我羨慕她。」他的語音冷冽清澈,「也恨她。」
「恨?」
「在她眼里,我什麼也不是,只是個可悲的來自低下階層的窮小子。」他低低地說,忽地迸出一陣滿溢尖銳自嘲的諷笑,直把洛櫻一顆心笑得又是酸又是痛。
「你一定弄錯了,她不會那麼想……」
「不,她沒想錯,我是窮。」他清清冷冷打斷她急切的話語,「我的出身是不好,無父無母,從小便被一票親戚蹋來蹋去,最後在孤兒院長大,得靠著各方善心人士的贊助才有書念,有一口飯吃。」
「你——」洛櫻身子一晃,原本蹲著的腿一軟,同他一樣坐倒在地,一雙明眸怔怔愣愣地瞧著韓影,隱隱含著族光。
「我從八歲便開始工作,送報、送牛女乃、撿破爛、抬磚頭,還要照顧院里年紀更小的孩子。」他淡淡敘述著,雙眸透過她定住遠方,仿佛墜入了時光洪流。「國中畢業後,我想繼續升學,可要念書便必須自己賺錢,因為孤兒院無法負擔。所以我離開了孤兒院,決定一個人生活,半工半讀。什麼樣的工作我都做過了,只要能賺錢,能讓我繼續念書,我什麼都做。」
她听了忍不住心痛,「一邊念書還得一邊工作,你一定很辛苦。」
「辛苦是不會,我告訴自己,只要能念書,再辛苦都值得。」他說著,嘴角忽地撇開怪異的弧度,「我相信唯有不斷充實自己的學識,將來才能在社會上取得一席之地,才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
她怔怔地听著。
「然後,我遇見了她。」
她心一跳,「誰?」
「趙晴媚。」他語氣淡漠,朝牆上那幅相片瞥去,「她只一句話便擊毀了我所有的自信。」
「什麼?」她語音發顫,「她說了什麼?」
「她嘲笑我不知道雷諾瓦。」
「雷……雷諾瓦?」
「沒錯。」他點頭,自嘲地微笑,「那時候她不過十四歲而已,卻簡簡單單就讓我自慚形穢。我一直到那時候才真正了解,不管我怎麼努力,不管我念多少書,拿到怎樣高的學歷,我永遠瞞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永遠都會是從一個小甭兒院出身的窮小子,永遠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樣從小便接受與眾不同的教養,培育高人一等的氣勢。不管再怎麼費盡心機,我還是我,韓影,一個不靠著自己雙手,便賺不到三餐飽月復的窮小子。」
「別……別這麼說。」她難過他的自嘲,「她——只是個任性的女孩,你又何必介意她的話?何況你現在不已經曉得雷諾瓦是誰?我確定你的藝術涵養非一般人可比——」
「那是硬逼自己培養的。」他冷冷地打斷她,「為了她那天一句話,我除了工作、上課,便把自己埋在圖書館里。天文、地理、歷史、文學,尤其是藝術,音樂也好、繪畫也罷,我要自己汲取鎊方面的知識,我要自己懂得鑒賞藝術,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嘲笑,尤其是她。
「你何必介意她無心的一句話?」
「我當然介意。是她讓我認清了自己的膚淺與天真。」
「韓影——」
「她讓我認清了有些事是天生的不公平,那些餃銀湯匙出世的豪門子弟們未必有什麼真才實學,但他們總能得到最好的,最好的物質生活與最好的教育,以及與生俱來的財富。」他冷哼一聲,一撇嘴角,「這些財富大多數還是不義之財,我若要奪取,也未必要用什麼正當手段。」
「你……」洛櫻一顫,瞪著他陰沉冷冽的面孔,背脊忽然泛上涼意。
所以你就殺了她嗎?
困為恨她,因為想從她身上奪取巨額財富,所以你殺了自己的妻子嗎?
洛櫻瞪著韓影,心底腦海盤旋的盡是這揮之不去的疑問。
她真的想問,卻無論如何問不出口。
☆☆☆
「那家伙最近怎樣?」
「還是一樣,隱居在英國鄉間一座山里,從來不曾下山過。」
「是嗎?」問話的男人嘴角一撇,眸中閃過無限恨意,「深山隱居,不問世事。他生活倒優閑得很嘛。」
「听說好萊塢有人想把他的作品改編成電影。」
「什麼?」男人大怒,用力一捶書桌,悶聲巨響嚇了一旁報告的屬下一跳。「竟然有這種事?他不但到現在還好好活著,甚至還功成名就?這算什麼!」他咬緊牙,一字一句皆從齒縫中逼出,「憑什麼我女兒死了,他反倒活得如此逍遙自在?」
「趙先生——」
「給我好好盯住他的一舉一動!」趙英生怒吼,眸中燃燒的烈焰若是真的,早把整間辦公室都燒了起束。「我非毀了他不可!等著瞧,絕不能如此輕易便放過他!」
☆☆☆
從微波爐取出裝在微波器皿里的熱牛女乃後,洛櫻將牛女乃倒入玻璃壺內,拿了個銀質托盤,把玻璃壺和玻璃杯放在上面。
然後,方捧著托盤靜靜步出廚房。
夜深人靜,宅邸里的人都睡了,周遭靜得連一根針掉落在地的聲音都可以听見。
洛櫻悄悄步上回旋樓梯,上了二樓,轉進韓影臥房。
門未關,微微掩著,她象征性地敲了敲便直推門扉。
「韓先生,喝點熱牛女乃吧。」她輕聲喊道。
等了數秒沒人回應,她才認真地打量起那個半躺在床上的男人,這才發現他竟然睡著了。
他睡了……上半身倚著床頭,疲憊的臉龐低低垂著,放在棉被上的雙手緊緊互絞,呈現一種極不自然的睡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