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終人散。
不過半小時前還熱鬧非凡、衣香鬢影的大廳忽地空空落落,只除了長桌上幾盤殘余的點心,地毯上幾只東倒西歪的香檳杯,以及兩、三個正靜靜悄悄、默默收拾著殘局的佣人。
終于落幕了,這場冗長煩人的婚宴。
終于散了。
韓影站在回旋樓梯頂,深幽不可測的瞳眸漠然掃了籠著淡黃色光影的大廳一圈,忽地揚起傲然的下頷,目光落定對牆一幅瓖著昂貴金框的名畫。
他眯眼,抿唇,打量著畫的神情絕稱不上愉悅,甚至,是帶點陰郁的。
不錯,深若寒潭的黑眸確實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雷諾瓦的風景畫——他緊緊地盯著那幅透過各種管道,總算據為己有的名畫,好一會兒之後才揚起扣著百達斐麗名表的手腕,深深地吸了口夾在指間的香煙。
煙頭匆忙掠過的火光映照著他俊逸的側面,也映出在那短短瞬間勾勒于他唇角的微笑。
冷酷的、嘲諷的微笑。
雷諾瓦的風景畫——他之所以千方百計把這幅真跡弄到手並非因為欣賞喜歡,更非看重其增值潛力,只為了一口氣。
為了一口經過了十年歲月流轉,仍無法輕易咽下的傲氣。
十年前,他不過是趙氏企業集團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弟。
二十歲的青澀年齡,他卻早已經歷真實生活的千錘百煉,嘗盡了世間人情冷暖。
他自力更生,半工半讀,相信自己雖然背景不如人,家世不如人,一身傲骨才氣卻絕不輸任何人。
他是窮,可雙手掙來的錢仍足夠自己生活、讀書,在全台灣名氣最盛的大學里做個意氣風發的大學生。
他穿著老舊,隨不上流行,但打扮永遠干淨整齊,蘊著既溫文又自信的品味。
是的,他是自信的,自信自己終有一天會用一雙手掙來所有該屬于他的一切。
終有一天,他會建立屬于自己的王國。
是啊,他是自信的,卻沒想到這自信原來脆弱得不堪一擊,受挫于一名嬌嬌女有意無意的嘲弄。
趙晴媚,趙氏企業集團掌門人趙英生的獨生愛女,唯一的繼承人。
當年她不過十四歲,還是個發育不全的毛頭少女,一身剪裁精致的名牌衣飾卻完完全全襯出了豪門千金的驕縱氣質。
而她也的確驕縱,女敕白容顏上一對漆黑的瞳眸絕不正眼瞧人。
「你!餅來。」初次在趙氏企業總部大樓的門廳遇見他,她劈頭便是這麼一句。
他皺眉,從不曾被一個黃毛丫頭如此呼喝,冷冷垂首,以自己過人一等的身高壓制少女囂張的氣焰。
「我叫你過來!」他冷漠的反應似乎激怒了她,黑玉瞳眸火苗燦燦,「你不曉得我是誰嗎?
「你是誰?」他冰冰一句,仍舊睥睨她。
「趙、晴、媚。」她傲然宣稱。
他只是抬抬眉,一副不曾听聞大名的模樣。
「趙英生是我父親!」
原來她便是傳說中總裁的掌上明珠。他心一跳,卻強自漠然,定定迎向她熾怒的眼眸。
「大小姐有何吩咐?」這聲大小姐喚是喚了,卻絕帶不上一絲敬意。
而她仿佛也察覺了,翠眉一擰,「我要你把這幅畫替我送上去。」
「畫?」他微微一愣,眸光一掃,這才注意到她身後不遠處還站著個身材修長的少年。
少年面如冠玉,衣著華貴,一看即知是與她相同階層之富家公子。
鮑子哥兒雙手一伸,遞出原先抱在懷里一幅瓖著真金的油畫,半強迫性地送至他手中。「接好。」
他只得接過,「要送給誰?」
「廢話!當然是我老爸。」趙晴媚對他愚蠢的問話頗不以為然,勻著橘紅色口紅的雙唇微微一撇。
「送給總裁?」
「今天是他生日,我總得盡一點作女兒的心意。這幅畫是我費了許多心血特地找來的,你替我好好送上去,不許踫壞一點。」
「你何不自己送?」
「我打算晚上才告訴他這禮物是我送的,先給他個驚喜。」她解釋著,一會兒仿佛又生氣自己干嘛對個不相干之人浪費時間,秀眉一攏,「總之你替我先送上去就是了。是雷諾瓦的畫,小心一點。」
「雷諾瓦?」他重復著這個對自己而言極其陌生的名字,禁不住低頭看了手中的油畫一眼。
「別告訴我你不曉得他是誰。」
他是不曉得。
「雷諾瓦,著名的印象派畫家啊,你竟然不知道。」趙晴媚驚異地微微揚高語音,接著逸出一串清脆如鈴鐺的笑聲。「喂,你相信嗎?」她轉頭望向一旁的富家公子,「竟然有人不曉得雷諾瓦。」
盎家公子惡意地微笑,「我相信。」細女敕白皙的右手伸入衣袋掏出煙盒,閑閑點燃一根煙,順便也點燃了眸中嘲弄的火焰,「畢竟不是人人都跟我們一樣,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啊。」
「是嗎?」她聳聳肩,順口一句,「你念哪兒?」
他挺挺肩,「台大。」
「台大?哈。」她輕輕一笑,語氣中的嘲諷更濃郁了,「台大又怎樣?連雷諾瓦都不認識。」
他緊緊咬住牙關。
「書讀得好又怎樣?沒一點藝術涵養!低下階層就是低下階層。」她鄙夷地,驕縱黑眸最後掃掠他一眼,縴細的手臂搭上少年,「我們走吧。跟這種人說話簡直浪費時間。」
足尖一點,踏著銀白色真皮長靴的少女搖曳著質料上好的迷你裙驕傲地離去,頭也不同。
她走得那麼篤定、那麼得意,仿佛極端清楚自己每一個足音都會深深敲入他心坎,回響不絕。
回響的是極端的羞辱,不絕的是綿長的恨意。
他真恨她,憎厭那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少女,憎厭那個不久前還穿著禮服與他翩翩起舞的新娘。
憎厭這個現在正傲立他面前,仰起一張美艷容顏瞪視他的女人。
憎厭他用盡鎊種手段,總算娶進門的妻子。
「你真敢!」她瞪著他,語聲不改一貫的驕氣,「讓我傻傻在房里等那麼久,跟個白痴一樣。」
「你等我?」他嘴角一勾,語音低沉,「做什麼?」
「你!」
她氣極了,渾身發顫,語音卻梗在喉頭吐逸不出,只能恨恨地瞪他。
他笑了,笑聲渾厚自得,為她終于也有在他面前說不出話的時候。
「別笑了。」她怒斥。
他不理會。
她仿佛極力克制著脾氣,但終于還是禁不住,玉臂凌空一揮。
韓影搶在她掌心甩上他臉頰前扣住那只盛氣凌人的玉手。「你等我做什麼?」他垂下臉龐,有意無意靠近她慘白的麗顏吐著挑逗般的氣息,黑眸熠熠生光,「等著與我共度新婚之夜嗎?等著我好好愛你、疼你、溫柔地佔有你?」他微微粗糙的手溫柔地撫過她溫潤如脂的臉頰,輕柔的語氣卻近乎危險,「是吧?你是這麼期待吧?」
她的反應是倒抽一口氣,緊緊皺眉,「不是。你放開我。」
「不是?」
「不是。」
「多可惜!」
她咬住牙,「你不必如此諷刺。」
「你听得出?」
「我沒那麼天真。」
「當然。」他冰冷地,這口語氣不再有絲毫掩飾,「天真二字從來便與你扯不上任何關系。你有驕傲,有任性,有虛榮,但——天真?哈。」
她倏地全身僵凝,半晌才總算吐出一句,「你放開我。」
他是依言放開她了,卻是毫不容情地將她往床上一推,全不憐香惜玉。
她踉蹌倒落在床,倔強的紅唇還來不及吐出任何咒罵的言語,便被他十足冰凍的眼神震懾住。
他瞪著她,忽地邁開步伐,步步逼近。
她受驚了,不覺在大床上挪移著身子,「你……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