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旋身飄飄然離去,衣袂翩然,步履輕逸,仿佛毫不沾塵。
※※※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冰低吟著,痴痴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爐,飄著淡淡清香。淡淡地,縈繞著她面前,縷縷裹圍著她,朦朧若霧。
她眨眨眼,恍著想認清眼前遭煙淡淡籠圍的事物,但神思其實早走了千里遠,看不見眼前一切。
胸口有種極悶極郁的感覺,像個扭緊的死結,揪得她透不過氣。
彈琴去不了這莫名的感覺,那吹笛呢?
想著,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靜靜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瑩的翠玉橫笛。
輕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階怨」惆悵低回的音調,一節一節,盡是淒惻哀婉的旋律。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思君此何極……
李冰心中一動,忽爾揚起濃黑眼睫,燦燦晶眸氤氳淡淡驚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從前讀這首古詩,雖知是抒發深宮中人盼不到臨幸的深切悲哀,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那份惆悵,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與淡淡愁怨。
為什麼「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便要「思君此何極」?
為什麼需要如此盼一個人?為什麼盼不到一個人便要如此反復相思?
為什麼?
李冰移開橫笛,定定直視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為不得不然吧,因為就算不想盼,不願盼,一顆心還是自有它的主張。
就因為想,就因為盼,所以盼不到時才會如此惆悵寂寥,而不得不反復相思。
不得不——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不得不」,從來只有「要風得風」的任意自得。
從來不曾被迫做過什麼,從來便是她想怎麼樣便怎麼樣。
如今,一顆心都被他牽著啊。
因為一顆心都被他牽著,所以不得不盼,不得不怨,不得不相思。
為什麼?她不想啊,不想這樣,不想如此所有情緒,所有心思盡讓一個人緊緊牽引啊。
她不想礙…一陣清脆的茶碗碎裂聲驚動了她迷蒙的思緒,李冰輕輕眨了眨眼,費了好大心神才認清眼前不知何時立了個美秀倩影。
「春蘭,有什麼事?」她靜靜一句,像是看清了春蘭面上驚駭無倫的神情,卻又沒真正讓它落到心版上。
「公主,您……您……」春蘭瞪著她,眼神有震驚,面容帶惶恐,語音梗在喉頭,呼吸不順。
「我怎樣了?」她依然嗓音清清。
「流……流淚了。」仿佛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氣,春蘭終于吐出一句。
「我流淚?」她輕輕蹙眉,不覺伸手往面上撫去,觸手所及果然是一片濕潤。
她流了?
她瞪著柔女敕瑩白的掌心,瞪著方才輕輕抹拭過,承接幾滴透明淚珠的濕潤掌心。
那透明如水的液體是——眼淚?
為什麼她會哭?她從不曾落淚的啊,不記得自己曾經落淚。
「公主!」春蘭忽地一聲悲喊,明眸燦亮,仿佛也漾著淚光,她看著李冰,又悲切又沉痛的,「您究竟怎麼了?為什麼哭?究竟……」她忽地哽咽,「受了什麼委屈?」
受了什麼委屈?
李冰怔怔望著春蘭激動而關懷的面容,輕輕搖頭,「我沒受什麼委屈啊。」
「如果沒有,那您為什麼……告訴春蘭,是不是我們惹得您不開心了?」
「別胡思亂想,你們沒有惹我不開心。」
「那為什麼?公主,是為什麼?」春蘭依然激動,「是誰?告訴我是誰?」
「不是誰,沒有誰。」李冰搖頭,微微狂亂地,「別問,別問……」她嗓音稍稍拉高,才在在腦子里計較著該怎麼避開貼身婢女的疑問時,便听見了一聲尖銳震耳的厲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那狂烈抖顫的聲音淒厲喊著,「公主……公主吐血了——」
第六章
不知怎地,平日布局闊朗、采光明亮的書房這幾日總顯得陰暗狹窄,教除了工作應酬外便整日窩在書房里翻閱公文、讀書寫字的蘇秉修老覺得透不過氣來。
自從接下了中書省轄下的職務,挾著才氣逼人的進士名餃再加上駙馬爺的特殊身分?
他成了中書令面前的大紅人,跟前隨後,工作忙得很。
但工作即使再忙,應酬即使再多,他依然有回到狀元府的時候,依然有一個人寂靜獨處的時候。
這樣的時候,待在書房里讀書寫字照說該是他最大的樂趣了,但他卻老心煩氣躁、一顆心難得靜下來。
在煩什麼?
他下會駑鈍到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不願相信,不願面對。
他不樂意知道一顆心煩亂急躁皆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他立誓遠離的女人,一個他要她永遠別再出現他面前的女人。
他不樂意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因為李冰,那個高傲任性的天星公主。
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她了,她過得可好……該死!蘇秉修驀地下頜一緊、眉字陰鷙地蹙起。
她好不好關他啥事?她是個公主,怎會過得不好?
她肯定好得很!哪需他來多管閑事?他哪來的資格?
他在心底嘲諷著自己,忽地一甩頭,站起挺拔的身子,隨手選了一枝毛筆,宣紙一攤,翠玉紙鎮一壓,俯身令毛筆吸取飽滿的墨水。
接著便是一陣狂放揮毫——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瞪著紙上激放狂野的最後兩句,俊眉驀地一挺。
「給我拿酒來!」他命令著身旁的書童,頭也不口。
書童領命而去,不到半盞茶時分,便听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蘇秉修伸出左手,「酒。」
他簡單一句,那人果然也遞上一杯上好醇酒,他仰頭一飲而盡。
「好!丙然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慷慨說道,隨手一甩酒杯,又是一陣振筆疾書。
青青子拎,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瞪著剛剛寫就、墨痕未干的字跡,忽地愣了。
當日曹操為渴求天下賢才而沉吟,而以杜康解憂,那他今日又是為誰沉吟?為何要以杜康解憂?
莫非是為了……
他倏地一凜、擲筆,不願再想。
「再給我酒。」他命令著韋幢,語音不覺喑啞。
「表哥今日好興致啊。」
帶著笑意的嗓音柔柔揚起,蘇秉修一驚,驀地回首。
「是你。」他微微訝異,以為該是書童站立的所在原來佇立的是表妹窈窕美麗的倩影,她還端著托盤,盆上安放一壺濃醇好酒。
自從風寒痊愈之後,她經常像這樣忽然來書房里看他,陪他聊天解悶。
「表哥沒想到是我吧?」白蝶望著他,眼眸晶燦,「我瞧你狂放揮毫,又喝酒又摔酒杯的,興致高昂得很啊。」她頓了頓,嘴角忽爾嫵媚抿起,「沒料到一向溫文儒雅的表哥也有這樣激狂的一面,小蝶還從不曾見過呢。」
她眸中毫不避諱的熱烈欽慕驚怔了蘇秉修,他搖搖頭。
嘴角半無奈地拉起一絲苦笑。
「得了,小蝶,你就別嘲弄表哥了。」
「才不是嘲弄呢。」白蝶搖頭,盈盈走近,一面擱下托盤在書桌上,一面仰頭朝他送去一抹嬌媚的微笑,「人家可是真心贊美。」
他忽地別過頭,不想接觸她若有深意的眸光,一面準備收拾紙筆。
「這些小蝶來就行了。」白蝶柔柔說道,縴縴素手按住他忙碌的大手。
他一愕,瞪住那雙主動緊貼住他的柔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