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春蘭姐姐完全不擔心?」
這一句爽利的問話倒把春蘭問怔了,她微微猶豫片刻。
冬梅看出了她瞬間的猶豫,「看吧,我就知道你也擔心。
早上我問過夏竹跟秋菊兩位姐姐,她們也說擔心得很。」
春蘭嘆了一口氣,「她們怎麼說?」
「她們都說八成是因為駙馬爺的關系。」
「駙馬爺?」
「難道不是嗎?」冬梅噘唇皺眉,「從洞房花燭那晚我們偉大的駙馬爺就沒踏進公主房里一步,這些天索性連三餐也不來吃,借口準備過兩天上朝面聖接下官職之事,整天待在書房里——也不曉得他搞什麼鬼?把我們美若天仙的公主給娶了來卻連看也不來看她一眼!這算什麼?」她愈說愈激動,嗓音逐漸高亢起來,「他究竟把我們公主殿下當成什麼了?
也難怪公主最近心情會不好……」
她還想抱怨下去,春蘭嚴厲的眸光止住她,「小聲一點!留神公主听見。」
可已經來不及了。
棒著一道精致珠簾的李冰已然听見這邊微微的騷動,清清的嗓音揚起,「外頭什麼事?」
兩名宮女都是一凜。
春蘭狠艱瞪了冬梅一眼後,才掀起珠簾,「是我,公主。
春蘭給您送茶點來了。」說著,她盈盈走近那個坐在桌前,一手支頤,靜靜翻閱著書的美麗佳人。
「擱著吧。」李冰頭也不抬,低聲一句。
春蘭輕巧地放下托盤,提壺斟茶,細心地先在李冰面前放上一杯香氣四溢的清茶。
她看著毫無反應的李冰,咬了下唇好一會兒.終究克制不住,「殿下,您先歇一會兒用些點心吧,您今兒個幾乎一日沒進食呢。」
「我沒胃口。」
「可是公主——」她還想繼續勸說,李冰一直低垂的螓首忽然揚起,一雙嵌在瑩白臉龐上的黑玉朦朧朧地。
她看著春蘭,又仿佛只是透過她凝定更遠方的事物。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三更天了。」春蘭一顫,不如怎地感覺自己無法直視那對神秘難解的黑玉,「公主用完茶點,也該更衣歇息了。」
李冰搖搖頭,盈盈起身,「我出去走走。」拋下一句後,她穿過珠簾,窈窕的身形就要往院落外頭走去。
「公主,夜深了,外頭涼啊。」春蘭一慌,隨手抓起一件昂貴的紫貂披風便跟著奔出去。
「別跟來。」李冰清清悠悠一句,蓮足輕點著地,縴細的身子仿佛隨時要飛起來似地。
「至少披件衣服啊。」春蘭依舊不放棄地跟過去。
「我說別過來。」清冷的嗓音隨夜風清晰傳送過來,停住了春蘭的腳步,也停住冬梅剛剛要邁開的步伐。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如該如何是好。
鮑主說別過去就是別過去,毋庸置疑,也不容違抗。
※※※
她說的話便是命令。
她說什麼便是什麼,要什麼便有什麼。
因為她是個公主,是皇親貴族,身上流著高貴的血液。
她當然可以要他——為什麼不行?他不過是一介得靠科舉及第才能攀上上流階級的普通平民,一個公主指名要他是他榮幸。
懊死的榮幸!
蘇秉修陰沉地抿緊唇,原先就不甚高昂的心情因為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更顯低落。
他記得自己曾對李琛賭咒,她可以強迫他娶她,別想他會好好待她,他會讓她明了世事並不能盡如人意——就算她是那個受盡眾人崇仰的天星公主也一樣!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溫柔待她,寵她、憐她、疼她。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他蘇秉修拋下自尊伺候她。
那麼,他現在在這里干嘛?
他厭惡地蹙緊眉頭,眸光陰沉地盯著那個靜靜坐在湖邊,仰望夜空的佳人身影。
他該在書房里讀書的啊,今晚原訂好好溫習的《戰國策》是他最欣賞的一部書。
有幾點明顯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不該在這兒,蘇兼修陰郁地朝自己指出。第一、他正翻閱著自己最愛的書籍,照理不該舍得離開書房一步。第二、夜深天涼,他不安歇便罷了,干麻沒事找事出來散步?第三、就算散步也不需來到這座屬于她的院落,還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偷瞧她的倩影。
其中,尤以最後一點最令他憤怒。
天曉得他多想仰天長嘯,喊出自己滿腔不悅、憤慨、迷惘與莫名其妙。
他多想狂喊怒吼,就算震破了天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沒有。一來是這樣無濟于事,二來他該死的竟然不想驚擾到她!
他不想驚擾她,在她如此沉靜而孤獨地坐在湖邊巨石上,一個人默然凝睇夜空寒星的時候。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那線條極端優美的側面仿佛勻上一層淡淡的迷惘,恍若掩上一襲薄薄輕紗?
她眉頭緊鎖,唇瓣微微顫著,全身上下籠著教人心髒一緊的惆悵憂愁……該死的憂愁!
她是個頤指氣使,要什麼有什麼的公主啊,哪識得何謂愁滋味?
何況她又是天星,一向最無情無感的一個女人。
她不懂憂愁的,不需懂,也從來不懂。
她一向沒有情緒起伏的,既不容樂,也無哀傷,不笑不哭,無嗔無情。
不是嗎?是李琛這樣告訴他的啊,不會有錯。
錯的是他,是他看錯了,想錯了,莫名其妙。
他該走的,蘇秉修冷冷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該再多逗留一時半刻。
他該掉頭離去,就像那天一樣。
他該離開的。
可是他走不了。非但走不了,不听理智命令的身子還往前又走了幾步,直到立定她在清涼夜風中微顫的身軀後。
他听見她嘆息——輕柔卻悠長的嘆息,那仿佛不堪一擊的嬌弱身軀又打了個寒噤。
蘇秉修頓時感到不耐,雙手一揚解開頸前衣帶,一個利落的迥旋將黑狐披風復落她縴細的肩。
李冰一陣驚顫,轉過在星光掩映下更顯秀美絕倫的容顏。「是你?」她輕輕一呼,有訝異,有迷惘,蛾眉仍舊微微顰著。
「夜深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干嘛?」他粗魯地問。
「我……出來散步。」
「都快三更天了,干嘛沒事找事?你那些宮女沒勸你安歇嗎?」
「我沒理會她們。」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為什麼?」
她沒有立刻回應,朦朧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他沒做聲,劍眉一緊。
「這些天你不都待在書房靜心讀書嗎?怎麼會忽然上這兒來?」
「我……」他無法解釋,一股莫名怒氣忽爾席卷,嗓音不知不覺提高,「這是我家,我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
「哦。」她只這麼淡淡應了一聲。
而他胸中無明怒火燒得更旺,「怎麼?你不以為然?」
「我為什麼要不以為然?」
「因為這座宅邸是你父皇賜下的!」他低吼。
「父皇既賜給你,這宅邸便是你的。」她平心靜氣,「你是有資格隨意進出。」
「我——」他驀地住口,開始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在瞪視她安靜的容顏片刻後,忽地用力甩頭,轉身舉步意欲離去。
「等等。」她驀然揚聲,身子跟著微微慌亂地站起,「你的披風。」
「你披著!」他頭也不回。
「可是天冷……」
「知道天冷就不該穿得如此單薄!你嬌生慣養得連一點常識也沒嗎?」
她當然有常識。他究竟當她是怎樣的溫室花朵,會蠢得連這樣的常識也沒?
李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挺直背影,不覺緊緊咬唇。
她就是因為曉得天冷不該穿得單薄才要還他披風的,他的書房離這兒還有好一段距離,他只穿那麼一點不怕凍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