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珍妮絲想傳達的意念。但為什麼她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首情詩呢?「很抱歉我對英詩沒什麼研究,」季海平語聲和緩,微微帶著自嘲,「你可以解釋一下方才那首詩嗎?」
「不行!」她直覺地尖聲拒絕。
他嚇了一跳。
「對不起,」汪夢婷做個深呼吸,為自己激烈的反應道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就連她自己也模不清自己為何如此激動!
「我明白。」倒是季海平主動為她的行為解釋,「詩詞的意義要由人自行體會,真要解釋起來就失去原味了。」
「對呀,」她松了一口氣,「正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在橋的正中央停下,俯瞰黑色的水面,「如果是春天來這里,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溪里優游的鯉魚,還有兩岸盛開的櫻花映照在水面的倒影。」
汪夢婷一怔,「你來過這兒?」
他回頭望她,黑眸深幽,「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為你不會有時間來這種鄉下地方游玩。」
「的確,那次的經歷是畢生難得的。」季海平眉峰微蹙,彷佛被某種不甚愉悅的記憶糾纏。
汪夢婷沒注意到他略顯奇異的神情,「听起來很棒。看樣子我們在這個季節來高山巿,並不是明智的抉擇。」她微微嘆息。
季海平搖搖頭,「不,能夠看到這里的另一番風貌也是值得欣喜的事。看這兩岸被冬雪覆蓋的櫻樹,看艷紅的欄桿妝點上雪白,看清澈的溪水轉成墨深……」他一邊說著一邊比著四周,「如果我們不是在這個季節來,就欣賞不到這樣的景致了。」汪夢婷的心中泛起一陣說不出的感動。
「為什麼你看待事情的方式總是如此包容?」她感嘆著,「我一個學文學的人竟及不上你。」
「我只是嘗試用各種角度來看同一件事罷了。」對她的贊嘆,他不以為然。
如果他其有她所說的包容態度,那也並非與生俱來的,而是在三十年的人生中體悟到的哲學。
因為有太多事情無法依著他想要的方式進行,所以他學會了用不一樣的眼光去看待原本討厭的事物;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格特質,只是一種逃避、一種不得不然的無奈。
其實,就連來日本,他都是帶著點無奈的。
他沒有料到世上這麼多的國家,這麼多的蜜月聖地,汪夢婷竟獨獨挑了日本。
如果可以,他但願永遠不必來到這個國家,尤其是這個距京都不過幾小時車程的地方。
但他沒有拒絕她的安排。
如果她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不是歐洲,而是這距台灣最近的日本,那他們就來日本。
到北海道也好,到高山、下呂也行,即使她想造訪京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陪著她去。
在她決定嫁給他的那一天,他就決定好好寵她。只要她要求,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摘下來給她,何況只不過是到日本度蜜月而已。
這樣的信念在兩天後她要求游賞京都時依舊沒有動搖。
「下一站是京都?」當季海平听到汪夢婷清柔的嗓音愉悅地宣怖時,心緒略感沉重。「是啊,我一直想去那里。」她笑得像早春第一朵盛開的花,「去看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去看看永觀堂庭園,去看看琵琶湖。」
「不愧是學文學的,也難怪你抵擋不了京都古城的魅力。」他回她一抹微笑,硬將浮現腦海的不愉快記憶推回心底最深處。
「你不想去看看嗎?」汪夢婷直率地看著他,驀地,某種念頭捉住了她,「我差點忘了,你是半個日本人啊!你的母親不就出身于京都世家嗎?」
他唇邊的微笑消失,「我並沒有日本血統。」
「沒有?」
他沉吟半晌,「杉本惠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原來她……」
杉本惠那帶著怨恨的眼神飄過江夢婷的腦海,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了。
「是你的繼母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著,「你父親續弦?」
「不,她是父親的元配。」
「那你的母親是——」話一問出口,汪夢婷便後悔了。她不應該探問如此私人的事情,她有預感,這對他而言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或許他不願提起,但她是他的妻子,難道她不應該了解這些嗎?
季海平的反應卻出奇的平靜,「是我父親的秘書,也是情婦。」
「你的弟弟海奇呢?」
「我們同父異母。」
情婦竟然比元配先生先一個兒子。
汪夢婷可以理解杉本惠的難堪,對她們這種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而言,自尊往往勝于一切。如果自己真心所愛的夫婿另結新歡,這樣的難堪就更不可忍受。
所以杉本惠恨季海平——那他呢?
她望向面無表情的季海平,從小在不受歡迎的環境下長大,他的內心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想法?
「好,那我們不去京都了,」她故做輕松,「直接到伊勢吧,據說伊勢神宮同樣古意盎然。」
季海平有些訝異,「為什麼不去京都?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嗎?」
汪夢婷斂眸沉思了一會兒,終于坦然凝睇他,「你不想去京都吧?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她溫柔的語調讓他微微失神,有半秒的時間,他以為自己瞥見了長在她身上的一對羽翼。
「不,我想去。」他微微仰頭,凝望鉛灰色的天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你不必告訴我的。」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溫柔的凝睇著他,在那一刻,她懂了他想與人分享過往的渴望。
她輕輕點頭。
于是,當他們倚著金閣寺古色古香的欄桿,眺望著前方覆上一層雪白的山頭時,他幽幽地開始敘述。
「小時候,我曾經和我親生母親一起來過京都。」
她略感訝異,「什麼時候?」
「大概八、九歲的時候吧。」「你的母親為什麼要帶你到這里來呢?」
「那個時候,大媽發現了母親與我的存在,一怒之下,帶著海奇回到京都的娘家。」季海平直直凝望著前方,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
「海平,爸爸的妻子生氣了,我們必須去跟她道歉。」母親對他這樣說道。
「為什麼?我們又沒有做錯事。」他無法理解母親的決定。
母親長長嘆了一口氣,清秀的臉龐帶著濃濃的倦意,「我們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為什麼?媽媽不該和爸爸在一起嗎?海平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嗎?」他覺得委屈。在學校,他總因為沒有父親而被嘲弄為私生子;不論他平時舉止多麼謙和、對同學多麼友善,他們還是會嘲笑他。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只因為父親沒有與母親結婚,他就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嗎?
他跟著母親來到了京都,上杉本家求見杉本惠。
杉本惠毫不掩飾對他們母子倆的輕蔑與憎恨,當時年紀還小的他在承接她冰冷凍人的眼神時,禁不住微微的顫抖。
他並不曉得當天母親究竟和父親的妻子談了些什麼,因為當她們兩個談話時,他被杉本家的佣人帶到了主屋旁一座精致的日式庭園里。
正當他一個人在廣大的庭園里無聊地游晃時,一個大約比他小三歲的男孩主動迎向他。
「你是季海平。」那個穿著質地良好的服裝、頭發卻凌亂無比的小男孩直直盯住他,控訴般地說道。
他一愣,望著對方與自己有些神似的五官,「是。」
「你不像是個壞小孩。」小男孩直率地宣布,「媽媽說你是個壞小孩。」他恍然大悟,「你是李海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