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那是一棵可靠的樹,
但它先是彎下,
接著又是倒下,
像愛一樣,讓我狠狠摔下。
——傳統民謠《廣闊水面》
那天稍晚,太陽升起,讓所有的霜都蒸散無形,當洛杰終于放棄踱步以後,他走回小屋。凶惡的咒罵讓附近栗子樹上的鳥兒都嚇到了。
他看到他最糟的噩夢——老萊蒂,康洛斯堡的督伊德女巫。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但她就在那里,而且精神十足︰像是蒲公英的放射狀白發、細瘦的脖子,還有因為總是用一層層黑布包裹起來而無法確實辨識的身材。
真的是萊蒂。
他的右手本能地模索著劍,但它不在原處,因此他做了第二個選擇︰躲到樹後面。
她站在一疊堆在小屋門口、像是日用品的東西旁邊:一袋面粉、燕麥和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黛琳正在和她說著話。她們顯然是熟識。
老萊蒂仲出多瘤的手,放在黛琳的臉頰上,抬起她的臉,審視著她。黛琳說了些什麼,但他听不到。那老女人似乎傾听著,然後兩人又談了一會兒,萊蒂才點點頭,用一點也沒變的尖銳聲音說了再見,接著旋風般地轉過身,黑衣飛揚起來,走向繞過小屋後面,通往東邊,也離他最近的小徑。
洛杰是國王英勇的騎士,也面對過許多敵人,但這時他卻將腰變得更低了。
只要事情與老萊蒂有關,再久的時間也無法治愈他受損的自尊。上次他不幸踫上她時,那老巫女偷走了他的衣服,讓他只好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雞走回康洛斯堡。
他偷偷穿過樹叢。
老萊蒂是黛琳的什麼人?
她絕不是那個試圖殺他的人。他曾經落入老萊蒂多瘤的手中,她可能會將他凌辱至死,而不是吊死他。她是個可惡的老女巫,但不是殺人犯。她或許不算是個女巫,雖有那些山里的火堆、吟唱的咒語和閃爍的邪惡眼楮,她其實只是一個喜歡找麻煩的人。
洛杰面對過野蠻的土耳其人、威爾斯盜匪,和不知名的凶手,但就算有人保證他可以上天堂,他也不願意再次面對那個督伊德女人。無論她是不是女巫。
他一直等到她的腳步聲消失,才站起身,從樹後面走出來。
黛琳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他听到馬具敲擊的聲響,急轉過身。
一輛載貨馬車從小屋後面隆隆地駛了出來,老萊蒂拉著疆繩,看到他時,便將小馬車停了下來,眼楮眯成邪惡的直線。「是你?」
她看著黛琳。「這就是你發現的那個男人?」
「嗯,外婆,你認識他?」
外婆?洛杰低聲詛咒著。
萊蒂沒有回答黛琳的問題,而是像只黑蝙蝠從馬車上飛下來,砰地一聲跳到地面,並在他能大叫女巫之前,迅速移動到馬車旁拿起某個東西。
接著她馬上轉過身。揮舞著一把柳條掃帚逼近他。「你這個天殺的混蛋!你敢用那雙大手踫我可愛的外孫女,還把她的眼楮打腫!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你,你這渾球!」
「等等!」洛杰一邊大叫著,一邊閃避。
但沒有時間解釋了,萊蒂已經到達眼前,像揮舞戰斧一般揮舞著掃帚。
洛杰閃躲著,企圖說些話來解釋。
「外婆!住手!你會打傷他的!」
「沒錯!我會打傷他!我想打傷他!」那老女人尖叫著,像是那些和羅馬帝國交戰的野蠻人,四處揮舞著掃帚。
洛杰舉高手,轉過頭。「住手!」掃帚恰恰擦過他的臉,撞上肩膀。
她迅速逼近,所以他用手抱住頭,試著躲開。那根掃帚又打了他好幾次,有一次還正好撞上他的耳朵。
「老天!你不能停一停嗎,女人!」他咆哮著,伸出手很快抓住掃帚柄。
她不肯放手,無視在身後苦苦哀求著的黛琳,並將黛琳的手從肩膀上甩開,說︰「你不知道這家伙是誰,小妞!」
「他是沃斯堡的費洛杰!」黛琳說。「他當時病了,不知道打到了我,那不是故意的。他是好人,外婆!拜托,他是很好的人!」
萊蒂回頭瞪著她,視線在兩個人之間游移。他用盡全力,想將掃帚從她的手里拖出來。但她比一群牛更有力氣,而且更丑。
兩人拉扯著掃帚,彼此互瞪著。黛琳在旁邊往返,希望能叫他們兩個住手,而萊蒂只曰一邊用拳頭槌打他,一邊用英格蘭話和威爾斯語凶狠地詛咒著。
「外婆,求求你,放開他。他並不危險。」
「哈!」萊蒂不屑地說。「不危險?你不了解他的危險是怎麼樣的,我可清楚得很。」
洛杰將掃帚從那老女人有力的手中搶奪過來,然後像是面對惡魔的神職人員,將它像十字架那般拿到身前。
萊蒂用一只長滿疙瘩的手指指著他,手輕微地顫抖著。「他,這個男人,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壞蛋!」
「色鬼爵士?」黛琳用吃驚的口吻問道。
色鬼爵士?他轉過身看向她,誰叫他色鬼爵士?
黛琳靜止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起來像是一只凍僵在雪地里,等待著死亡的小鹿。「你就是那個和所有結過婚的女人的英格蘭佬?」
洛杰轉過身,用眯緊且憤怒的眼楮瞪著萊蒂,想要因為她告訴黛琳那些過去的事,而用掃帚狠狠重擊她。
「外婆說你跟英格蘭宮廷里‘所有的女人’。」
「我沒有和宮廷里所有的女人。」洛杰用其實並不多的耐性說道。
那個老女人大聲地哼了一口氣。「我親見看見……你和那個黑發女人在一起。」
「我愛雷伊麗,我一直都愛著伊麗!」
黛琳發出一個小小的聲音。小到他幾乎沒有听見,但已經足夠讓他將視線從她的女巫外婆身上,移回到她。
她的臉上充滿了遭背叛的表情,搖搖頭,彷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彷佛她從來不認識他。
他不是故意傷害她的,突然間他感覺到比發現到自己撞傷她時更深的罪疚感。他放下掃帚。「黛琳。」他說,一邊朝他舉起手,一邊想找出解釋的辦法。
她從他身邊退開,表情凍結著,雙手捧著因羞愧和困窘而發紅的臉頰。
她用充滿淚水的眼楮看著他,搖搖頭,轉身跑開。
黛琳跑過森林,淚水泛濫過臉頰,啜泣聲在身後回蕩著,像是人們的喊叫聲。「傻瓜!傻瓜!」
當她沖過一條狹窄、草木叢生的小徑時,呼吸痛苦地哽在緊繃的喉嚨中,細長的柳枝和山毛櫸光果的枝椏,刮過她的臉頰和肩膀。她伸手推開擋住去路的樹枝,但它們碎裂時,會發出一種恐怖的聲響,就像是心碎的聲音。
她一直一直地跑,因為她必須離開,遠離令她難堪的羞辱。但羞辱就如同影子一般,無論她跑得多快多遠,都無法甩掉。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最後終于踉蹌一下,止住了腳步,因為雙腿已經疲累不堪,無法再多跑。她喘著氣,身體因為汗水和淚水而濕滑,皮膚似乎散發著一股強烈的氣味,背叛的臭味。
她站在黑暗叢林的中央,感覺身體中似乎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沒有心,連靈魂也不見了。
分岔路口的老橡樹就站在她的眼前,她失神地瞪著樹干上糾纏的樹結,她總是覺得那像是一張巫師的臉。她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卡在胸中,似乎吸不進任何空氣。她用手背擦擦眼楮,更靠近地端詳著樹干。
但她只看到皺褶樹干上的一個巨大的樹結,那里沒有一張智者的臉告訴她要怎樣停止傷痛,只是一棵長了樹瘤的老橡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