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往後將身體伸直,雙手平放在地上,臉朝向溫暖的陽光,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直到她的臉頰變得溫暖。然後母鹿突然躍起,兩耳豎直往上看。
黛琳隨著鹿緊張的視線看過去。
那個英格蘭佬站在草坪另一端的森林邊緣,手搭著一棵老榆樹看著她,表情深不可測。
她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一部分的她想要轉過頭,假裝他不在場,假裝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彼此。但她辦不到。
他沒有繼續留在原地看她,而是轉過身,一跛一跛地走回小屋,留給她滿月復的悸動。她曾以為那是恐懼,但現在她知道那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一些她從未感覺過的東西。
第七章
洛杰錯了。
就算他沒有看見草地上的那一幕,也應該知道的。他听說過有些人具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可以馴服鹿、鳥、馬匹,甚至是大象和獅子。
但他從未親眼目睹。一只鹿把頭靠在她的膝上?
靶覺到震驚而怪異,他回到小屋,里面的小小世界對他而言已經很熟悉了,但這次他走進去時,卻帶著另一種不同的觀察角度。
靠近一點看,他發現籠子里面的動物跟他一樣,並不是俘虜。他站在最頂端一個籠子的正前方。
里面那只獾是瞎的,從籠子的木欄里看向外面的混濁眼楮看不到任何東西,平扁的黑鼻子抽動著,耳朵豎起。
洛杰拾起因動物跑動而掉在籠子附近的一顆小莓子,用指尖頂著成熟的紫莓,遞到獾的鼻子前。它靜止了一秒鐘,嗅了一下,突然抓起果子,塞進嘴里,只留下一滴亮紫色的汁液在洛杰的指尖上。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後觀察著整面牆邊被關著的動物。瞎眼獾的旁邊是一只只剩下三只腳的垂耳兔,另一只兔子有一道橫劃過整個臀部的疤痕——鐵制捕獸器留下的痕跡,不用花多少腦力也可以了解,這兩只兔子發生了什麼事。
敖近一個柳條籠子里的貂鼬,淡粉紅色的皮膚尚有著深紅色的斑點。事實上,他是靠頭上幾撮少得可憐的紅毛,才判斷出它是一只貂,毛的頂端正要轉成白色,準備應付即將來臨的冬雪。這只枯瘦、光禿禿的貂鼬沒有半點毛渣,所以他知道她並沒有像剃光他一樣,剃掉它的毛。
洛杰將重量靠在拐杖上,伸出手模模臉上和下巴的胡渣。感覺很奇怪,仿佛他一絲不掛地站在全世界人的眼前。自從青春期以後,他就沒剃光過那把紅胡子,只是為了要反駁父親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過他嘴上無毛的事。
胡子會長回來,要是洛杰想要。但也許他不要了,也許他想要用刮得干干淨淨的臉面對那個謀殺者,如此,他的臉——清清楚楚的五官——會是那個混蛋懦夫最後看到的東西。等洛杰解決掉他以後,那個想吊死他的人會帶著洛杰的長相下地獄,到任何一個等著他的煉獄去。
一個籠子搖晃著,讓洛杰抬起視線。那個木門似乎松了,不過尚未松到讓里面的狐狸溜出來。狐狸用黑色的爪子抓著門,偏著頭看他,警覺的暗棕色眼楮左右搖擺著,洛杰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人的眼楮,而不是動物的。
然後它試著轉身,走向放在籠子角落的一小碟水,但那只狐狸只能拖著右腿,然後絆了一跤。它低下小小的頭,對著地面,挫敗地躺在原地。
狐狸是森林里最敏捷的動物,不過這一只除外。因為它的一只後腳跛了,仿佛整只腿都沒了骨頭。
而他這個騎士也不能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錯誤施加報復,就像這只狐狸無法沖過森林一般。他瘸了,像這些動物一樣殘廢,只能靠一根榆木拐杖站著,聲音比耳語大不了多少,被吊過的喉嚨干澀而浮腫。
吊。人們吊死盜賊、偷獵者和叛徒,而不是國王的騎士。
這令人感到羞辱,而他想要嘶吼出心里的憤怒、挫敗,還有更糟的……對發生在身上的事所感到的極度羞愧。
他繃緊下巴,整個身體像是一只射中樹干的箭身開始發抖。每個獵人都知道︰箭會顫動,是因為射出的力量無法控制地在箭身上下流竄,這力量對箭已經毫無用處,因為它再也無法移動了,只能待在射中的地方。
洛杰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站在原地,像箭一樣固定著。他緊抓著拐杖,手完全失去了感覺,而自由的那只手收得比下巴還緊,也開始顫抖。
很久以後,至于究竟是多久,他也不知道,因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除了憤怒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當這終于結束時,他筋疲力竭地坐倒在一張搖擺著的凳子上,環顧這間小屋,他目前唯一的庇護所。
他還有其他選擇︰跛著腳回去葛萊摩,但他並不打算這麼做。現在的他太虛弱了,必須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去思索,並讓身體復原,擬訂計劃也需要時間。
有人想要他死,渴望到試圖吊死他。
目前他會讓他們認為他已經死了,至少在他有能力反擊以前,都會保持如此。然後他會離開這里,找到那個犯人。他伸出手,模模浮腫的喉嚨,然後閉上眼楮,因為那里依然疼痛。
餅了幾分鐘,他睜開眼楮,但不用視覺,而是用身體去感覺,然後以榮譽發誓︰他會讓做出這件事的人嘗到苦頭。
不到一個心跳的時間,他听到她的笑聲︰像風一樣遙遠、清晰而潔淨。他想應該是從草地那里傳來的,聲音由打開的窗戶沖刷過他,似乎穿透了他的皮膚,帶著某種輕柔而自由的東西,和他剛剛所感覺到的情緒完全相反的東西,沉澱在他的體內。光明沖掉了黑暗。
他站在這里,因憤怒而顫抖,心里計劃著復仇,而她卻在外面的原野上笑著、唱著歌、喂食野生動物。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個怪異的世界——一處介于戰場和魔幻森林之間的土地上,這里的事物並不都是外表所呈現的樣子,只要許一個願望,現實就會消失無蹤,痛楚也全被快樂所取代了。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快樂,直到此刻。
他本來以為她不過是個小偷和半瘋的女巫,總有一天會變成古怪的老太婆,只能從將動物鎖在籠子里、大男人綁在地上這種事里,得到某種變態的樂趣。
但證據擺在眼前︰在有著這些殘疾的情況下,這些動物無法在曠野自力更生。她救了它們,就像她救了他,一個他不太常思及的事實,雖然她一直在提醒他。
他欠她一筆;她是對的。
但他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注意到這個事實。她覺得有義務救他,就像救那些動物一樣。第一次在石圈看到她時,他應該就意識到這一點才對。當他站在森林邊緣,靠著樹干,無法自制地注視著她時,這個事實又再次擊中了他。
他應該相信自己的第一個反應,因為他的本能通常是對的;但他沒有,對被吊起來這件事的怒氣,不只奪走了他的聲音和驕傲。
還使他變得盲目。
蹦起勇氣面對野獸需要時間。
黛琳拾起籃子,掛在手臂上,赤腳走過溫暖的土壤,繞過轉角,站在打開的門口看。
他坐在她的凳子上,一只關節泛白的手緊抓著榆木拐杖。
看來像要殺了全世界的人。
也許自己不應該松開他,這個想法溜過她的腦海。
為了祈求幸運,她從一把藥草里折下了一根迷迭香,踮起腳尖,伸出手。把迷迭香掛在門口可以驅趕惡魔,因此她插了一根到門框的縫隙里。小心總不會有錯,畢竟在她手里沒有干草叉或是木棍,只有本能和盲目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