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死,妳不能死。妳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妳听見我的話了沒?妳不會死。」他抱著她掙扎著站起來,沿著大路走去。
亞力奮力爬上一座雪深及腰的小丘,他的牙關打架、渾身顫抖,但涉雪前進卻使他汗如雨下,而遇冷在他頭上、雙臂及背後結成冰的汗水只使他感覺更冷。
他真想大叫,但他是個公爵,而身為公爵是不能也不需要顯示情緒的。
疾風依然有若一道道冰寒的長鞭,比他記憶中的任何事物都冷──甚至是他父親嚴厲、冰冷的聲音。
「你是繼承人,亞力。」他父親這麼說。「有一天你將成為貝爾摩公爵,而貝爾摩公爵是絕不哭的。你不需要任何人,明白了嗎?一個貝爾摩公爵是不笑的,只有那些軟弱的傻瓜才有情緒。你是貝爾摩家的一份子,而貝爾摩家絕沒有傻瓜。你是貝爾摩家的人貝爾摩」
亞力突然全身僵直,那在他腦中回響的、冰冷的聲音使他感覺彷佛他嚴苛的父親還在他眼前似的。他睜開眼楮,眼前卻只有一片白茫茫。又開始下雪了。
他的胸口突然一緊,頭部作疼。他累了,比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累,但他卻不能──不會──睡覺或停下來。
疲憊至極的他腳下一滑,便滑下另一面斜坡。一直到坡底停住後,他還是抱著他的妻子。他顫巍巍地吸口氣並合上眼楮,頭歪向一邊,向疲憊與大自然屈服了。
一聲遙遠的鈴聲刺穿他僅存的意識。「這里,」他無力地喃喃道。「貝爾摩我們在這里。」他必須睜開眼楮,但它們沉重而冰冷。,他想吞咽卻找不到力氣,連他的喉嚨都是干冷的。
他又听見了鈴聲、牛哞叫的聲音和其它模糊得令他以為只是出自他的想象的聲音。他試著抬起沉重的頭,卻感覺不到他頭部的肌肉。他沒法移動。
他們就要死了──貝爾摩公爵和公爵夫人,凍死在不知名的荒野。
大腦深處的某一部分在抗拒著這不可避免的結果,拒絕放棄。如果他放棄了,那麼他並不比當年在他父親冰冷、不留情的眼中根本不夠格作貝爾摩公爵的孩子強到哪兒去。
他設法移動頭,張嘴咬了一口雪,任其溶化並流下他干澀的喉嚨。以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志,他抬起沉重無比的頭,命令他的眼楮睜開。
什麼都沒有,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他再度覺得听見牛鈴聲,于是深吸口氣又搖搖頭。然後他看見了──一幢老舊的小客棧的窄窗流瀉而出的金黃色燈光。
「上帝,小蘇格蘭,是客棧」他抱緊她朝客棧的方向爬了幾呎,然後掙扎著跪坐起來,卻又趴倒在她身上。
她申吟起來──虛弱、氣若游絲的申吟,但終究是貨真價實的申吟。
「我們找到客棧了,快醒來!天殺的,老婆,快醒來!」
他一膝著地的撐起身子,抱緊了她設法站起來。
他顛躓地緩緩前進,沉重的鼻息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團團白霧,支持他麻痹的肢體前進的是某種他也不明白的力量。
他的肩頭撞向堅固的門,它還是關著。他模糊地听見屋內的談笑與音樂聲,遂勉力抬起一腳踢開門,帶著一身雪跌跌撞撞地進入突然一片岑寂的客棧。「幫幫我們,」他一徑盯著石砌的大壁爐內熊熊的火。「冷火我的妻子」
緊抱著喜兒的亞力一感覺到溫暖雙膝立刻落地,在崩潰前嘶聲說道︰「妳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妳不會死。」
一雙強壯的手抓住他的肩膀。「穩住,我扶住你了。」聲音是喑啞低沉的。
有人要抱走他懷中的小蘇格蘭,但他拒絕放開。「不!我得使她溫暖,火」
「讓開,我來照料他們。」那喑啞的聲音說道,那雙手停止將他妻子拉開,接著聲音的主人又說道︰「再去拿幾條毯子,把樓上的火生起來。」
亞力听到匆忙來去的腳步聲、樓梯板的吱軋聲和樓上的開門、關門聲,接著他感覺自己被某個碩大的身軀舉起來,火焰的熱力迎面襲來,幾令他無法呼吸,但他知道那正是她所需要的。他將她又抱緊了些。
「這里,坐下來。你得讓我照顧她。」
「不!」
「鎮靜點,閣下。」
冰封的皮斗篷自他的身上被取走,代之以一條溫暖的厚毛毯。「別管我,她才需要取暖。」
「那你得放開她才成哪,最好先月兌下她身上的濕衣服。」
亞力朝那聲音望去,模糊的視野陡然清晰起來,眼前是個鼻大如馬鈴薯、鮮黃色鬃發直披肩際的魁梧大漢,而且他正以精明的灰眼打量著他。亞力的牙關開始格格作響並且全身一陣顫抖。「我──我會做。」
那人懷疑地瞄著他。「你上得了樓嗎?」
亞力點點頭試著站起來,卻又頹然坐了回去。
那人抓住他的肩。「還是我來幫你吧。」他撐著亞力走上搖搖欲墜的陡梯。「小心你的頭。」說著他低頭避開上面的橫梁。「到了。」他打開嘎吱作響的木門。
房間雖小,但床對面的壁爐倒使室內十分溫暖。亞力的思考能力迅速恢復,還有他麻痹的四肢知覺也是。他在壁爐前跪下,讓毛毯從他身上落下,把他的妻子放在毯上後,才笨拙地月兌下他的手套。「找個女僕和醫生來。」
「這里沒有女人也沒醫生。」
「天殺的。」亞力抽開他妻子身上冰封的外套。「她需要幫助。」他听見自己聲音中的挫折。
「先月兌下她的濕衣服。來,我來幫忙。」
「不!我自己來,單獨的。」他俯視只裹著一條薄毛毯的她。「還有毛毯嗎?」他用自己的蓋住她。
門戛然而開,一個留白胡子的矮子捧著一疊羊毛毯進來,走到喜兒旁邊放下它們,目光警覺而奇異。接著他便又走出去了。
亞力把喜兒移到那疊毯子上,然後又走到床邊扯下床單。
巨人打量著他,說道︰「你得月兌上的衣服才成。」
「我妻子先。」亞力抓住吧草床墊想把它拉下來,但針刺似的雙手卻使不上力。巨人過來幫忙把床墊挪到火邊,嘴里喃喃叨念著什麼頑固的英國人。安置好喜兒後,他望著她雪白的臉,對蓋住他的另一條毯子什麼也沒說,只是掙扎著動手要月兌下她濕透的衣服。接著他突然停下來,抬起頭眼神凌厲地望向仍站在一旁的巨人。「我自己就行了,她是我老婆。」
巨人又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走向門口。為自己笨拙的雙手深感挫折的亞力瞪著喜兒濕透的長衫,然後抓住衣襟將之一撕為二。
那人在門口回過頭來。「我會給你提壺水在火上熱著,你會需要熱水的。」
亞力抬起頭,只簡單地點個頭。門合上後,他撕開喜兒身上其它的衣物,再連同襪子一起剝下她的鞋。然後他連忙用幾層羊毛毯把她裹起來,只匆勿一瞥她微微泛青的皮膚。他站在那兒,內心充滿彷徨無助之感。自從這女巫突如其來地進入他的生活開始,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沒有一件事是對勁的。
看著裹在層層毛毯中生死未卜的她,他心頭一陣揪緊似的痛楚,而某種預感告訴他此後事情再也不會一樣了。這念頭既無助于他心靈的平靜,更無法紓解那種陌生的、不堪一擊的感覺。
他彎身想拉掉靴子。那黃發巨人提著一個冒著蒸氣的壺走進來,亞力抬眼與他四目相接,那人卻自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在那緊張的一刻,沒有人動。亞力突然意會他們處境的危險,若是在捱過酷寒後卻在溫暖舒服的客棧內被謀殺,豈非一大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