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新家,警察已經等在那里,預備做筆錄,這回承辦的警員跟上次不同,但對我,都是一樣的懷疑。
我已大出名了。
「神秘的愛麗絲.」又出現在各媒體上。
新家雖然有一百多坪,在市區算是大戶人家了,但跟般若居完全無法相比,更何況是在半天高的大廈頂樓,除了游戲室,就只有空中花園可以嬉戲,我跟保母說好,小小孩剛從偌大的般若居來到這里,一定會不習慣。我們要盡量幫助他。「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有天,小小孩仰著頭這樣問我,眼中有著驚惶,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又默默走開,寂寞地看著窗外燈火。
我心里難受,卻也無能為力。
祖英彥的表現卻出乎意料,方東美過世後的流言從沒放過我們,他卻盡量每天陪我們用晚餐,廚房里也每天挖空心思,精心制作祖英彥喜歡的食物,一早,由廚房助手拿菜單來給我過目。
我覺得不妥,可是大師傅很堅持,保母勸我不必太過固執,家里沒有女主人,又沒有請新管家,給我過目也是應該的。
慢慢地,我們都習慣了新家,小小孩眺望窗外燈光的眼楮也不再那麼寂寞,他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城市其實是非常熱鬧的,即使遠方山谷的燈火也各有情調。
听他如數家珍,對四處各有異趣或平凡或輝煌或如串珍珠的燈光、我似乎又重新認識了這個城市。
「真是聰明的孩子!」祖英彥從後面靠過來,同時擁住了我們兩個人。
也許他認為我們有復合的希望,也許,他跟其他人一樣,認為我藉著孩子親近他,也許……
但不管哪一種也許,他都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共處的快樂時光就是我的希望,我也相信,總有一天,祖英彥會漸漸喜歡他的。
這一夜,我夢見了王美娟,她和生前一樣鬼鬼祟祟地走到我旁邊,壓低了嗓子告訴我︰你要當心!你要當心!
當心什麼?
一陣冷風陰颼颼的吹了過來,她慢慢消失了。
我這才想到,她已經去世了,一驚而醒。
我不明白,她從未喜歡過我;為什麼會來警告我?難道她已經知道放火的人是誰了。
是跟謀殺方東美的同一個人嗎?
王美娟心里應該有數。我和她素昧平生,她卻曉得我很多事,而且不惜拿那些舊事來傷害我,甚至勒索我。
版訴她那些秘密的人,或許就是放火的人。
只可惜我是在夢里見到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也許,我方才做的夢,只是個夢而已,非常無稽的夢,並不代表任何意義。
※※※
小小孩有一天告訴我,明天是方東美的冥誕,他要去般若居掃墓。
我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母親生日是哪一天,他說是保母告訴他的。
必閉了三個月的般若居大門重新打開時,我雖然在心里早有了準備,但還是為殘敗的景觀吃驚。
建築物燒毀的痕跡是一個大劫難,沒想到樹木也枯死了,花園更是蕩然無存,只剩下垂頭喪氣的野草。
小孩把花插在石砌的瓶里,合起小手掌在那兒念念有辭,我突然覺得背後一陣涼,猛一回頭,一個白色影子迅速地掠過,消失在不遠的密草間,雖不相信大白天就看得到鬼,但也嚇得魂飛魄散,失去了力氣,只能扶著大樹喘氣。
修婉蘭離台的前一個晚上,我也曾見過詭異的白影在我窗口徘徊,但是它白天出現竟比黎明時分更讓人恐懼……那時候我不那麼害怕,是因為霧氣的阻隔使一切模糊……可是方才短短一瞬,我看到了方東美的臉。
她就是那傳說中的幽魂,回人世間探望她的家人。
我走回小小孩身邊,用身體護住他,他仍在為他逝去的母親祈禱。
這時候,大門口響起警車的聲音,上次盤問過我的警察又來了,這回他們來,是因為又有了新的發現。
有心人給了他們一個電話號碼,他們查到我生產時住餅的醫院。
我是用方東美的名字登記的。
但經過明察暗訪,所有認識方東美的人都異口同聲道,方東美當時身材好得很,縴腰只有二三寸。
「但是——」我反駁,有沒有生育,是方東美女士的事,跟我有什麼關系。
警察著只查到這里,大概也用不著來問我了。有心人又提供了另一項資料——
年輕的梁醫師是我第一次去看的婦科醫生。
梁醫生本人什麼話也沒說,警察查到了病歷,但自此之後的一切記錄闕如,更不要說生產了。
「孩子呢?」警察問。
我面無表情,也不想回答,這是我的私事。
「你未婚卻懷孕,孩子又不見了?」警察問得非常不客氣,好似光憑這一點就要定我的罪,人贓俱獲似的。
我問︰「我可以打電話給我的律師嗎?」
婉蘭的律師陳馥明很快地趕來,口才犀利,反應又敏捷,原先對我咄咄逼人的警察立刻不敵,三兩下就只有鳴金收兵,承認法律之下,嫌疑犯仍有人權,而沒有證據,我連嫌疑犯都算不上。
「審問」完,律師囑咐我,今後無論警察問我什麼,我都別開口,一切由他出面,免得對我不利。
回到家里,祖英彥已經等在客廳了。
我一看見他的臉色,就恨不得往外逃,我從未見過他這麼生氣過。
「到書房來。」他不由分說,把我推進書房。
我站在那里,心虛地任他直直地瞪著我,那眼光像頭要吃人的獅子。
「為什麼?」他問。
只有短短三個字,卻得讓人用全身力氣來回答。
為什麼?還能為什麼,只有不為什麼。
當年的我走投無路。
多麼簡單的理由。
「到底是怎麼回事?」祖英彥的臉色比方才還難看,「為什麼你——」忽然他像想通似的,臉上靈光一現,「你們——全串通好了對付我?」
他終于想通了?我懷了他的孩子,瞞著他的卻不止我一個,是全部的人。
他當然不能明了,如果只是祖老夫人或方夫人欺騙他,都有理可解,為什麼我參與其中?
我不能回答,只對自己的愚蠢而抱歉,而羞愧!
「所有的人!」他狠狠瞪著我,「你們只瞞著我!」
瞞不瞞他,又有什麼差別,祖慶齡終究是做了他的孩子。
「你知道你剝奪了這孩子什麼嗎?」他那不可遏止的怒氣似乎要摑打我,我禁不往往後退了一步。
他現在痛悔!因為知道了真相,但在真相泄漏之前,他又做了什麼,他有好好照顧這孩子嗎?他有善待他嗎?
在我呆立那兒時,他走了出去,重重關上門。
我仍呆呆站在那兒。
有人推門進來,在我腳邊坐下,頭輕輕靠在我的手背上。
他在安慰我。
那滿是淚水的小臉,像天使一般撫慰了我的心。
不論是不是我生下來的,他都是我的孩子。
※※※
祖英彥一直到晚上才再回來,火氣並沒有消,只短短幾小時,他竟改變了許多。方東美過世,般若居大火,他都沒有這樣過,總是果決的處理事情,冷靜得像天下沒有任何事能難得倒他。
現在的他,雙目發赤,形容憔悴,有如打了一場敗仗,生死交關之際,要對我發脾氣,卻又由于旁的原因發不出來。
他也不必發了,下午的怒吼,到現在還嗡嗡作響。
我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當時並不是沒看見陳氏母女所露出的被綻——她們的計劃周密,行動小心,但絕非十全十美,我沒看出來,是存心視若未見。
恨與怒——蒙蔽了我。
而我竟還以為自己有資格做母親。
我不能動彈,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悔與恨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燒著,說不出來的痛苦,似乎要把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