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逝者已不可追。
「我不求你愛我,只盼望你能讓我陪著你。」他躺在沙上,仰望著藍天,從心里好好地,好好地舒了一口氣。
我閉上眼楮,也許,他說的——也沒什麼不好,原先,可能是我想得——太壞了。
※※※
我們就在小鎮上住了下來。
第一個對我們表示友善的,是雜貨店的阿婆,當她听說我們想在小樓原址建造房子時,很熱心地替我們出馬交涉,「逼迫」那個與她有親戚關系的地主半價租給我們,地主唯一的條件是要我們雇工把基地周邊清理干淨。
整理基地,建築房子,祖英彥是專家呢!
「專什麼家?」他笑,「連畢業都沒有畢業呢?」
那是我的錯!我慚愧地低下頭,他原先快樂無憂,我的出現使得他的生命有了轉折點,連大學——都沒有畢業。
祖英彥倒比我看得開,他說,「要那張文憑其實也沒有什麼用!」
不過,讀了四年建築系,倒真的教會他蓋房子。
從畫圖開始,連水電配線,祖英彥都包辦了。
「你這麼能干,包工怎麼辦?」我大驚失色。
他大笑,「我們要包工干嘛?」
在蓋房子的時候,他可沒讓我閑著,不是幫忙攪水泥,就是跟在後面送磚頭,兩個月工期下來,曬得皮月兌膚裂。
「你看看,我變成烏賊了。」我抱怨。
祖英彥大笑,他以前這樣笑,是上流社會的美男子,現在卻是標準的黑人牙膏,牙齒不白可以退錢。
「站在黑地里,你會把人家嚇暈過去。」我嘲笑。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命令我爬進帳篷,「快快睡覺!他說︰「明天還有很多活要做呢!」
自從房子有了屋頂,他就買了兩頂帳篷,一頂自用,一頂是我的行宮,不是省旅館錢,而是半夜里,他老人家有什麼新發現,就要把我叫醒,挑燈夜戰。
「還有哪里比住在自己的家更方便?」他得意洋洋。
可不是,有生以來,我都沒這麼方便過,不但親自參與了一幢「偉大」建築的誕生,還知道了水泥與砂的比例是三比一,糊廚房瓷磚時得用海菜粉,五分的鋼筋與三分的不一樣,砌牆時得用墨斗量,光靠眼楮是會歪的,清水磚砌法早已失傳了,但如果好好砌,不用粉光也能見人。
扒出來的房子也的確是我想要的,架構簡潔,經得起光線氣候的考驗,是講究虛實、對稱的台灣風格。平實的設計嚴謹中有著豐富的變化。
我開始愛上這幢逐漸成型的房子。
有自己的血、汗、淚在里面的房子,也才能被稱作「家」。
結構體完成後,剩下的內部裝潢,祖英彥去工廠直接買來了整車柳安地板,豎在院子里,我還在等工人,他已經動手鋸架子了,鋸好本條就開始釘。這些天,我已見識到他的各種「絕技」,包括爬上屋頂裝置太陽能,以倒掛金鉤式漆屋頂難以夠到的縫隙,沒想到連地板工都能省。
他做的地板還不是普通地板,是復式的,兩岸接壤處,明著是階梯,其實內有干坤,設計有大型抽斗,可以置各種雜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還熱心地教我。
我也誤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天才,學著他拿釘子,穩穩地一錘敲下去,結果敲得正著的不是釘子,而是我的腳拇趾,痛得只差沒有哭出來。
「奇怪!」他納悶,「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腳趾頭做什麼?」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個禮拜只能穿拖鞋走路是為什麼?
地板終于鋪好了,配著新漆的牆,真是閃耀生輝。
再下來就是該買適當的燈具和家具了。
從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盞水晶燈動輒數十萬,還算不得高級品,而一盞勉強可以看的餐桌燈也要好幾千,我翻著批發商印刷精美的目錄十分吃驚。
「可以打折。」祖英彥告訴我,內行人買燈,折扣價是二折,但如果批給水電行是五折。
「我們自己去配燈。」我建議。
他居然還有更省錢的辦法,我們遠征到基隆,找到船貨,一天下來,不但客廳、臥室的各式燈具齊備,連廚房、院子、洗手間,都有了獨特風味的燈。
祖英彥不肯立刻裝上去,費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只叫作「燈」的東西,都變成了藝術品。
床鋪和玄關的大鏡子、鞋櫃,連電風扇都是用煤油做動力的老古董,祖英彥在替它們改頭換面時,要我縫窗簾。
「我從來沒有縫過。」我嚇壞了。
「學呀!」他還是那付自以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塊錢買了本「實用的小手藝」,先照上面的圖說和紙型給自己縫了件有口袋的圍裙,膽子大了,開始做窗簾,買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剛好拿來縫了幾個椅墊。
還記得全都縫完的那個晚上,我兩眼昏花放下針線,申吟著,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彥的「拼湊家具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舊木料,老霸王縫衣機、鋼板、馬塞克、玻璃珠……除了釘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還沿著窗台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動的,掀開板子,就是貯藏櫃。
整間屋子看起來充滿後現代風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開始,我們在這屋子里整整花了四個月,祖英彥把燈全打開,我們開心地擁抱在一起。
現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頂有地板,有水有電,有窗戶有桌椅,有書櫃有廚具。
我突然推開他,走到院子里。
原先雜草叢生的小園里,現在鋪著石板小徑,徑旁開著各色漂亮的花,亞熱帶果樹,仙人掌旁有著古煤油燈式的庭園燈,一切盡善盡美,我呆呆看著。
祖英彥跟了出來,坐在石階上。
我不懂自己的感情。
原先,我是為了躲避祖英彥,來到了小鎮,卻又違背初衷,不但接受了他的存在,還和他一起編織夢想,蓋起了我們都想要的房子。
我們之間任何事情都沒發生,祖英彥尊重我,不對我有任何親密的接觸。
現在,房子蓋好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祖英彥悶悶地說。
在都市里,他是上流社會的天之驕子,蓋房子時,他一夫當關,連工人都對他服氣。
現在房子蓋好了,家家酒結束了。
我們原先的夢想也不用再編織了。
就這樣?一切,就只是這樣?
「如果你不願意我住在這里,我可以離開。」
祖英彥嘆了口氣。
「出來。」我打開大門,和他一齊走到幾十公尺外,月亮升起了,天雖暗,卻仍是藍的,不遠處有海濤聲,我們的小房子在綠樹的掩映中,說不出的可愛溫馨。
我從沒有過家。
我流出了眼淚。
有家的人很難了解的眼淚。
可是祖英彥了解,他擁住我的肩頭,沒有男女的欲念,他讓他的身體告訴我,我們是朋友,我們可以共同擁有一個家,也可以做好朋友。
在這個家里,我繼續想著修澤明,沒有人會指責我不對。
※※※
祖英彥如他所允諾的,給了我快樂的生活。
每天清晨,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沙灘,然後跳進海浪中,痛快地游著,或是撿貝殼,散步,然後動手做早餐,再一起讀書,冥想。
我們原先帶來的幾件衣服都逐漸穿壞了,我去買了布,裁剪做成紗龍。
祖英彥看見我把沙龍往他腰上圍,哇哇大叫,「哪有男人穿裙子的。」
我假裝生氣,要他穿。
他只好穿上了,但穿是穿上了,卻連陽台都不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