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跑什麼步?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但祖英彥卻不這麼想,他是個有決心的人,居然把我弄出屋外,但我也沒真跑,只在山前山後走了一圈,走得大汗淋灕,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回到家躺在床上,怨恨這種惡鄰,正在抱怨,卻覺得餓了。
我靜靜感受著饑餓如火焰似的燃燒起來。
祖英彥突然的出現,手里端著一個青花碗。
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嚇了一大跳。
「快來吃面。」他把碗捧到我面前,白細的面條,碧綠的荷蘭豆,水青的菠菜,豆芽,圓圓的蛋,黑色的蘑菇。
他又是怎麼變出來的?
這個人偷跑進我的廚房,做了一碗面,但他真的是會做湯。
我坐了起來,這是修澤明去後,第一次吃東西覺得香。
祖英彥知道我不拒絕他的手藝了,吏愛在我廚房里穿進穿出,做一些好喝的湯或一些奇形怪狀的食品。
「你確定你念的是建築系嗎?」我問。
他笑著,搔了搔頭。
自他闖入我近乎撕裂的人生,我對他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但是,我開始參加他的「走」步活動。
每天早晨,他索性連門也不敲了,直接從他房間窗口爬過來,從廚房窗口打開里面的喇叭鎖,大刺刺地就進來了。
他是在向小偷、強盜示範。
「還用得著我示範。」祖英彥笑,「天兵天將可是從天而降。」
謗據祖英彥說,依照此地風俗,捉到賊是要打死的,而且,打死不負責。有家人敢追究,一起打。
本地人三百年前陸續從大陸沿海移民來時,原來是做什麼行業?
我怎麼會知道?
「當年會離鄉背井的,當然都是些有本事的人。」祖英彥說︰「有辦法的上了岸到有辦法的地方,沒辦法的人只好到沒J辦法的地方去。
什麼有辦法沒辦法的?
祖英彥說,來這里的就是沒有辦法的,他們多半是流民、海盜,甚至不符合移民資格,但不管在外怎麼打家劫舍,既然在此地落戶,兔子不吃窩邊草,自然有了生活公約。
總有外來的賊和強盜吧!
祖英彥搖頭,「哪個笨賊笨盜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偷?」
這種歪理,我懶得跟他辯,更不會對一個陌生小表有興趣。
「我不是小表!」他皺眉,抗議。
他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搭腔,而在這種沒有交談,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語的情況下,我們居然也能每天一起「走」步,有時候沿著海灘,有時候沿著山路,只是走,迎著風,或是逆著風。
我起初跟著走,並沒有什麼意義,反正他強拉著我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海灘上,風景竟是那麼清新。
我在這沙灘上走了將近一個月,但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今天,強烈的絢美竟震憾了我。
祖英彥也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他奔向巨大的黑色礁石,飛快地攀爬上去,逆著光迎風站立,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他是一個美男子。
但這跟我有什麼關系呢?
這天回去,祖英彥帶我繞了路,到市場去,角落里有個老古董公秤,我不知道那是秤什麼的,也許是稱毛豬,但我站了上去,祖英彥手上的琺碼慢慢往上加。
三十六公斤的那段日子,真是一場惡夢。
沒有多久,我突然開始跑步了。
速度當然不快,是所謂的「慢跑」,但總比走路快。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飛,眼淚沿頰而過,獲得新的生命似的。
我不再想死了,只是想念著修澤明。
他在另一個世界里。
我想要見他,可是他不入夢,我的朝思暮想也不能喚他來,有天我突然領悟到——我不該搬家的,我貿然搬了家,修澤明已經找不到我了。
我心里一陣難以言喻的痛苦。
祖英彥卻完全不曉得這些,事實上,他除了對我的生活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和完全投入的熱情,並無太大智慧,也就是說,他是一頭栽入他假想的世界里。
他只做他愛做的,只想他愛想的。
他最常做的,就是來跟我聊天,當然,這也是單向的談話。
我不想知道太多別人的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祖英彥在我面前待過了半個鐘頭,我就會拜托他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然後我躺上床,或是走到頂樓的平台,凝視彼方粼粼發光的海洋,等待著黑夜來到。
有天夜里,我听見有點動靜了,風把紗門吹開,發出「啪!啪!」的聲響。
可是,除了紗門響,也沒有其他的動靜,一整個靜夜,都沒有任何人出現。
天亮時,倒像有什麼飛進來,然後輕輕墜地。我急急奔了過去,微曦的天光,水泥地上靜靜倒著一只小鳥,微有氣息。但不到一會兒,這只胸口微黃的小綠鳥,在我手中用盡力氣撲了一下翅膀,吐出最後一口氣,小小眼楮閉上了,全身僵直。
萍水相逢的小鳥,從前我不知它在何處飛翔、歌唱,它也不知我住在這里,但這一瞬間,它的生死卻在我的掌中有了聯系。
我輕輕蓋起手掌,小鳥的體溫漸漸失去了,很快地轉為冰冷。
這天夜里,我還在等修澤明來,但只听見風吹著紗門,「砰、砰」地聲響。
我哭了。不是修澤明,真的不是修澤明。
那麼刻骨銘心的愛他,也留不住,也是讓他走掉了,一點也不回頭,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痴心的相信什麼。
※※※
我下定決心離開海濱,寫了限時信通知還在梨山采果的二房東,但是沒有告訴祖英彥。
他是個好心的大男孩,救過我的命。但我除了成為他的累贅,這段日子里,我對他有什麼助益?
我平心靜氣地想,他這般年輕,無憂無慮,我不想再利用他的心了。
我回到城里,回到我和修澤明共有的家。
我們在這里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我們的愛本來就沒有太多時間,但是一切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麼悲慘。
至少我愛過,我也被愛過。
走進房間時,我禁不住椎心的痛楚,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我回到這里是對的,死亡能把我們的身體分開,但有些事情,只要我還活著,就永遠的擁有。
可憐我先前並不知道。
我開始學會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飲食,做個正常的人。
※※※
暑假結束,我沒有再回到學校。
我從小到大,都被教導要好好念書,但到此時,我才開始懷疑,我為什麼要念大學?
我念書是為了誰?
聯考因為加重計分後的問題,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資源保育。一年級學期快結束,我也有過轉系的念頭,但是下學期成績當時還沒算出來,就算轉系考試通過了,萬一原校成績不符標準,恐怕也是白忙一場。
暑假時,我偶然听見有同學遇到這種情況,正在進退兩難。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學並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包何況我的大學生活並不愉快。
我想去學一點真正想學的東西。
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在高雄,一個專做進口外國布料的貿易公司。
這跟我從前所學完全不同,但那有什麼關系?我念土壤也只不過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業務,我又辭職,到大賣場擔任第一線,居然也做得不錯,從這之後,我每模熟一行就立刻轉業,陸續的待過紡織工藝家的工作室,工業染料公司……
每一個工作都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學得很快,學得很多,當我學會了,我就走開,毫不留戀。
我已不再留戀什麼。
也不再對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貓、狗產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