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墜,再也起不來,只是不斷地往無底深淵墜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臥在床上,吃不下東西,也無法成眠。
羅肇松來看我時,也不禁大驚失色。
他駭異是應該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卻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離修澤明不遠了。
羅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卻不害怕,若能這樣隨修澤明而去,又有何憂?又有何懼?
羅肇松告訴我,修澤明的遺體已于今晨在洛杉礬火化,修婉蘭經過董事會投票,今後將放棄學業,在修氏擔任副總裁。
總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擔任,但李老先生年紀已大,所以真正的實權由婉蘭掌控。
可憐的婉蘭,她驟然失親,小小年紀,就要挑起這麼重的擔子。
可憐我已無法去安慰她了,想著想著,清淚又突然滑下,完全無法抑止。
幾乎半個鐘頭後,我才能說出第一個字。
但才說上第一個「修」字,聲音就啞了。羅肇松替我著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發顫,卻無任何助益,那一瞬間,我巴不得能立刻死去。
羅肇松最後找了醫生來,替我打了鎮定劑。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看見我的慘狀,他眼中也不禁淚光浮現。
我點頭。
打過針,醫生開了藥,兩天後,羅肇松再來看我,我比先前進步一些。
他要求我去看保險箱,修澤明用我名字在保險箱里存了些珠寶。
「只看一眼也好。」他誠懇的要求,這是他對我的最後一項責任。
我相信他也不願再看到我。
我的至痛至悲已帶給周圍的人痛苦,每看我一眼,就給別人的生活增添一分煩惱。
羅肇松把鑰匙、印章交給了我。
他那鄭重的態度,仿佛交待的是修澤明最後的愛。
我沒有再哭,只是臉色慘白。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也不見修氏的任何人。
修家,與我再無干系了。
我還是一直瘦下去,瘦到四十一公斤,無論是哪件衣服,穿起來只剩下兩只袖子,從前五十公斤時,總嫌太健康,現在才知道不管穿不穿衣服,總要有那麼一點肉才像個樣子。
我痛下決心離開修澤明給我的家,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痕跡,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我也不能再瘦下去了。
那是一種罪惡。
搬家前,跟母親通過一次電話,她與里奧先生已結了婚,生活十分美滿。
是嗎?那麼我也就放心了。
母親對我要出去旅行,只淡淡囑咐幾句要當心。
當心什麼?壞人和車輛?
恐怕她就是看見了現在的我,也是這般淡淡的。
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修澤明的事了。
離開時,我放下箱子去鎖門,環顧了一下四周,眼淚情不自禁地流出來。桌上修澤明的照片仍然微笑著,他才四十歲,外表仍那般年輕,卻似被吹滅的燭火,一瞬間也就滅了,這麼豐富的一個人,這麼短的生命。
我怎能忘懷我們曾有過的日子。
我毅然的甩甩頭,用力關上門。
我在修澤明留給我的別墅住下,並沒有任何打算;九月才開學,在這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夠先靜一靜。
出乎意料的,這天有人來按門鈴,打開門看竟然是婉蘭。
她告訴我,她與孫嘉誠在修澤明下葬前結婚,儀式非常簡單,她也已自UCLA休學。
可惜了,那麼好的成績。
我對她父親和她休學表示了難過,奇怪的是當我做這些表示時,十分自然,就像是對泛泛之交,我們那麼多年的交情,其實是禁不起考驗。
婉蘭的感情比我真誠多了,她驚訝地問︰「愛麗絲,為什麼你搬了家也不告訴我,如果不是問了管理員還真找不著你!天呀!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只是靜靜地微笑。
我不會像她那麼誠實地把自己的悲痛說給別人听,我沒那麼幸福。
但不論是幸還是不幸,都是我和修澤明之間的秘密。
婉蘭只坐了一會兒。
她臨走前,看到桌上銀色的裁紙刀,無心地說;「啊!爸爸從前也有一把。」
她說時,眼中充滿了淚霧。
她沒有看錯,那把刀是修澤明的,如果她再細心一點翻過來,背面有一個凹痕,是婉蘭小時候掉的。
婉蘭臨去時的眼淚,讓我脊背骨一陣發涼。
我不能再見到她了,也不要再見修氏的任何一個人。
婉蘭來過的第三天,我再度搬家。
搬家很累,尤其是對一個只剩下四十公斤的人而言。
我去找房子時,光是這副骨架子就要把人嚇壞,不過幸好,還是有人願意把房子租給我。
房東是個大學生,他在海邊租了老房子預備K書,貪房租便宜,租了好大一間,但讀了一個禮拜,就後悔了,有人約著去梨山果園做工,水果好吃工資又高,就急急忙忙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間海濱古屋,就喜歡上這里。
屋子雖然費心修過,還漆成了白色,但終是太舊,任何人看了都知道就是再努力修理,這屋子也混不久了。
我覺得這屋子的精神很適合我。
只不過它殘的是時間,我殘的是感情。
但無論殘的是什麼?都已在崩潰邊緣。
搬進古屋,我像死了一般的躺下,醒來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我沒去量體重,古屋里也無磅秤可用,但我無意間卻照到了鏡子。
這是我嗎?
當我乍見到露出紅底水銀的破鏡中,映出臉色慘白的女子,我倒吸口冷氣,穿上衣服,走了好遠好遠,才找到一間小得可憐的美容院。
「全部剪掉!」老板娘不敢相信,「這麼長的頭發你留了好久吧?」
她可惜這些頭發,但是這世上能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人,恐怕很少了。
但,管它是雲、是水。
餅去的,但願就如這樣長的頭發一樣,一齊剪去了吧。
「小姐,你住哪里?」老板娘跟我搭汕。
我告訴了她。
「你一個人?」她訝異。
有什麼不對嗎?
老板娘說她也是听說,但傳聞已久——日據時期,海邊是槍斃犯人的刑場,所以有很多奇異的傳說,海濤聲使得那些傳說更附會了神秘色彩。本地人寧可信其有,一過了黃昏,大家沒事都在家里坐著,盡量不出去。
有鬼嗎?我走出美容院時,自言自語。
瞧瞧我現在這樣子,不就像個鬼嗎?
也許我能保存剪下來的頭發,但又有誰能保存過去的雲。過去的風、過去的水。
我走到小溪邊,一陣暈眩,我看著裝頭發的信封被狂風吹走,發絲跟著水流去。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水中仍有東西留在那里,是映照著的天空和白雲,但與我又有何干呢?天若黯了便不藍,雲也很快要飛走。
回到家,我又去照鏡子,鏡中出現的,不是什麼健康大美人,還是瘦,但頭發短,精神好了些。
不過這是假象,從我出發去剪頭發到回來,我都一直在喘氣。
我可能連四十公斤也沒有了。一
我走到長廊靠著白色欄桿,瞪著下面蘊郁蒼翠的小院子發呆,看看這些植物個個像虯髯客似的,枝葉亂攀,這麼生機蓬勃,真是活潑得讓人受不了。
有人在外喊︰「小平、小平、李念平!」我望過去,是個男孩子,十分的高,將近一百九,因為高,臉更顯著年輕得讓人覺得他小。
我苦惱地使勁搓著額頭。
沒有人能夠與修澤明比。
男孩叫了半天,跳起身來往里面望,發現我在陽台上,一副很驚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