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楓!江楓!」
山谷中有人叫我,但那遙遠的呼喚聲在霧中並不真切,我拼命往上看,希望能找到那個喚我的人。
「江楓!」聲音又出現了,猛一回頭,竟是沙慕竹,他正溫柔地微笑著,我不禁喜極而泣。
「慕竹,我一直在找你……」我放寬了心,輕輕地捶著他的胸膛。
「我就在這里呀!」他的微笑漸漸擴大、擴大……突然,地底裂開一個大洞,我摔下去,「慕竹,救我……」
我哀叫著,然後,在自己的叫聲中醒過來。
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夢。
我把臉埋進了枕頭里。良久良久,才從悵然與痛苦中恢復。
我坐了起來,抹擦臉上的淚。沙慕竹已經去了,因為意外,死在他最喜歡的珊瑚礁叢中,可是,我還活著。
我穿好運動衣,系好鞋帶,跑下了樓。
天巳經亮了,山中氤氳著輕霧,霧中只見紅花離離,別有一種淒清的美,這是谷風新城中最典型的早晨。
秦阿姨的窗戶仍緊閉著,她一定還沒起來。最近她的身體很壞,起得很晚,有時侯好不容易起來了,吃了飯,又回去躺著。
山中雖然清靜,但是濕氣太重,對老年人並不好。也許,我該再用別的方法勸她下山才對。
秦阿姨是慕竹的母親,慕竹活著時,她就待我如女;慕竹去後,她怕我想不開,一定要我來跟她同住,一年多以來,我才浙漸從悲傷中平復,卻不料,一向堅強的她反而倒了下來。
盡避她在我面前強撐著,那天,她的醫生張大夫卻暗示,她的來日無多了。
「你秦阿姨老了。」張大夫嘆息著說.自從慕竹的父親多年前去世,他一直對秦阿姨很殷勤,但秦阿姨為了慕竹和他弟弟慕塵,始終都沒有更改過守節的念頭。
「我知道,我會勸她。」我向張大夫保證。
「你最好寫信叫慕塵回來,你秦阿姨太固執,也許多一些人才能勸得動她。」
「慕塵!他太忙了,不可能回得來。上星期我還在電視上者見他在紐約的演奏會上,播音員說,他是目前炙手可熱的音樂家,全球巡回演奏的行程表巳經排到了明年。」
「他是很忙,可是總不能老母親生了病也不回來吧?」
「生病?」我抓住了這兩個字。張大夫從沒告訴我秦阿姨有病,「你該不會還瞞著我什麼吧?」
「她上回住院檢查的報告出來了,經我們會診的結果,可能是——骨癌。」
這兩個可怕的字又擊倒了我,恍惚中,我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你不是——當著她的面說——一切都很好嗎?」
「她不太好,江楓!」張大夫搖搖頭,瞳仁中有著淚影,那淚影令我酸楚、驚悸。
「我該怎麼辦?」
「寫們教慕塵回來,我打听到這個月底他將到東京演奏,我正好要去開會,可以把信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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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寫了一封信。
用了十分低聲下氣的措辭,哀求他回來。
我一向不願求人,慕竹以前常常笑我︰江楓,你有一根鯨魚的脊梁骨。但我願意為秦阿姨的事求人。我愛她,不僅僅只因為她是慕竹的媽媽。
在某些方面,她巳是我的母親。
草地上凝滿露珠,不一會兒就使我的球鞋濕透,但我只是一直向前跑著。我規定自己每天要跑一個鐘頭,為了慕竹,為了秦阿姨,我要更健康地活下去。
在這個有四、五十家住戶的新城里,大家都起得很早,當我跑過雕塑廣場再折回來時,那邊的山坡上已經有人開始活動了,薄霧中土風舞的舞影更加迷人。
這些愛舞者不止一次邀我參加,但我每回都拒絕。我怕人群,情願孤獨。
可是今天的音樂有些奇怪,除了節奏分明的舞曲,還有著嗡嗡的噪音。
說句實話,那種頻率雖然不很高,但在清晨的山中顯得十分突兀,令人不悅。
我想去找那噪音的來源,便從小坡沖向山崗,但那兒仍然什麼也沒有,反而是當我接近秦阿姨的「星辰居」時,噪音明晰起來。
原來是有人在玩無線電遙控模型,他背對著我站著,天上飛著一架模型飛機,車道上跑著一部剛剛流行起來的怪金龜,奇特的車型令人發噱。
這是我第一回見到有人同時玩兩樣模型,便放慢了腳步,正在躊躇要不要繞道時,那家伙轉過臉來,含笑說了聲︰「早。」
那張臉英俊得出奇,但令我震驚的不是他的漂亮,而是他竟和慕竹那般酷似。
唯一不同的,是他太年輕。
年輕得像是還未生活過。
他見我發愣,還是那樣笑著︰「是不是太吵?」
我沒有回答他,轉身跑開了。我不能開口說一個字,我會哭。
我巳經知道他是誰了。
沙慕塵。
他幾時回來的?難道我那封充滿懇求的信終于打動了他?
我拼命往前沖著,一股混合著懷疑、難過與忿怒的情緒在胸中不斷擠壓,似乎快爆炸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筋疲力盡地倒在一棵樹下,弄清楚自己為何忿怒。
我忿怒年輕得只懂音樂,不知世事的慕塵能夠坦然活著,而心胸廣闊,總是處處為人著想,智商接近天才的慕竹竟已不復返。
我站在高地上喘息著,秦阿姨的女工阿唐正巧提著籃子走過。
「江小姐,」阿唐叫住了我,把嘴湊近我的耳朵,興奮地耳語著,「那是我們少爺,他昨天晚上才從日本回來。」
這兒沒人,她根本用不著那麼神秘。
我點點頭,跑了開去。一小時的跑步還剩下20分鐘,我沿著網球場跑剛剛好,才一跑到網柵邊,一個球「刷」地一聲飛了過來,撞在網上,正在對打的是劉伯父、劉伯母,他們加起來有150歲,卻都活潑健朗得像年輕人。
「江楓!」劉伯母喊,「早,要不要進來殺一局?」
我搖搖手,劉伯伯卻握著球拍跑了過來︰「听說慕塵回來了?
餅兩天我們給他接風,你和秦阿姨一起來,知道嗎?」
我含混地答應著,跑了開去。
阿唐會—大早提著菜籃到處跑是有原因的;谷風新城中大概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知道秦阿姨的音樂家兒子回來了。
我跑回星辰居時,沙慕塵的模型飛機停在草坪上,但怪金龜還在奔馳著,大紅的車身令人眼眩。我繞了個彎,否則我會忍不住去踩扁他的怪金龜,30歲的大男人,似乎愚蠢得什麼都不知道,回來只知道玩這個。
「阿姨!早!」我從後門溜進去,跑上樓,陽台上的早餐桌已經擺好了,太陽傘下多加了一張椅子。秦阿姨靠在欄桿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現在美人遲暮,仍是自有風韻。
「塊來吃早飯,阿唐做了你最喜歡的蜜汁藕、炸紫菜豆腐,涼了就不好吃。」
「我已經夠胖了,阿唐還要害人!」我用筷子揀起一塊藕,酥女敕甘腴,味道美極了,另一盤以酸梅、鰹魚腌的小黃瓜更是好吃。
「慢點!慢點!」秦阿姨笑著看我夸張的吃相。
「好吃嘛!啊!您也來一塊!」我把包了雞肉與蛋黃的炸豆腐放進秦阿姨的盤里。她一向吃得少,尤其是最近,我如果不陪她吃飯,她幾乎什麼也不吃。為了她的身體,我得引誘她多吃。
「慕塵回來了,」秦阿姨說,「昨晚他突然回來,把我嚇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