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心不在焉地寫著,陳懇納已打完電話走了過來,「時間差不多,我們該下去了。」
他寫好紙條再回過頭時,她已在走道甬道的末端消失,只剩下空氣間一股醉人的香氣。
麥哲宇的眼光繼續搜尋著,希望能在電梯口見到她的背影,但是沒有,她就像她出現時那樣神秘地離開了。
也許,上蒼為了補償他渴求再見一面的失落,讓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不說一句話,沒有任何的了解與暗示,她的過去、未來永遠成謎。
但這已經很幸運了,不是嗎?至少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幻影,而是活生生地存在著,即使在他生命中是如此地神秘與短暫……他還能奢求什麼呢?「驚鴻只一瞥——」他心中掠過這樣的句子,想到這一生再不可能見到她,他悵然若失地在心底嘆了口氣。
戴上識別證件,他們從公務門直接進入,一路,他都恍惚地嗅到那清新怡人的花香,直到他進入貴賓室,他才發現那不是他的幻覺。
他的夢中佳人正由一名男子伴隨著坐在那兒,令他訝異的是那個男人竟是華德金。寒暄過後,華德金攜著她的手,對麥哲宇說︰「我想你們還沒見過面,這是內人倩宜——」
盡避麥哲宇知道江倩宜的真正身分十分震驚,但他仍竭力保持一貫的穩重,他絕不能讓自己失態。
「他們來了!」陳懇納站了起來。
在肅穆的氣氛中,大宮的妻子和獨生女大宮志英出現了。大宮志英的年輕與中文造詣都超乎麥哲宇的想像,她是個典型的東瀛美女,嬌小、溫柔,雖然她看到父親的骨灰時並沒有放聲大哭,但噙著淚水,楚楚可憐的神情,更使人心生愛憐。
大宮的夫人櫻子,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極度的沉默,仿佛仍墜在一個噩夢的狀態中,無法集中精神,表達任何意見,所以一直都是由大宮志英代表發言。
麥哲宇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愧疚,在道義上,大宮的客死異地,他有不容推卸的責任。當大宮志英把一個紙包裹很隆重的由櫻子手上轉交給他時,他吃了一驚。「麥先生,這是先父的遺稿,我特地由家里帶來,請您收下。」
「這是——」
「您是他的生前知交,他曾經吩咐過,如果有一天——」大宮志英的眼中淚光閃動哽咽得幾乎不能成聲,「他一直擔心不能完成,您是唯一能幫他達成心願的朋友。」
「拜托了!」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
那一個小紙包裹,在他手中頓時有了千鈞重,這是大宮最後的遺願,無論如何,他得盡力而為。
一名適時而入的記者在此時亮起了鎂光燈,這是獨家新聞,但麥哲宇拒絕任何采訪,他要等看完全部手稿才能發表意見。
接著,臨時得到消息的機場記者們一路追逐著他們,直到大宮志英不得不接受采訪為止。
人群中萬頭攢動,亂成一團,捧著蘭花的志英和縴小的櫻子被包圍在中間簡直動彈不得,陳懇納和華德金一看情況不對,馬上一左一右負起了護衛的任務。
麥哲宇和江倩宜自然落了單,他們退到一角,看著此起彼落的鎂光燈,和溫婉的志英,用她流利的中國話哀傷地回答問題。
現場的混亂,也正好成了麥哲宇復雜心情的屏障,他希望這時不要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但一瞥眼,江倩宜正望著他。
那對神秘的眼楮,讓人有著看到了內心深處的錯覺。但幾乎是立刻的,他們同時收回視線。
然而僅僅就是那麼一眼,他已能體會到在她深覆的睫毛下,有一雙多麼敏感的眼楮。而且,似乎她受驚了。
☆☆☆
吃完一頓食不知味的中飯後,麥哲宇立刻告辭,他不能繼續待下去,他如果繼續和他們周旋,一定會出差錯的。
他不能容許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更何況是華德金那麼精明的人,一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那雙利如鷹隼的眼楮。回到家,徹底放松後,他才感到一股巨大的哀傷襲了上來。麥哲宇正在抽屜中找剪刀拆包裹時,電話鈴響了。他拿出剪刀,慢慢的剪開那一層又一層的包裝紙,電話鈴繼續響著,響了很久,他望都不望那里一眼,在這個時刻,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
電話鈴終于停了。
世界似乎也在這一刻恢復靜寂,但緊接著襲來的,是一股難以排遣的空洞和寂寞。這種滋味是他熟悉的,自從開始寫作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受它的包圍。
一個作家,不管是功成名就還是默默無聞都一樣要接受這種痛苦,這也是種沒法拒絕的歷練,唯有忍耐寂寞與痛苦才能夠寧靜深思,寫出好作品。
當初下定決心以寫作為一生事業時就明了這一點,也願意終生忍受這種旁人不能忍的孤獨。但今天特別的不同,也特別的難忍。
他嘆口氣,把已經拆封的包裹擱在一邊,也許,連日來的壓力太大了,他得先疏導自己的情緒。當他預備換上運動裝到三樓的健身房去時,電話又響了,是管理員的內線。
「麥先生,很抱歉打擾您,您有一位訪客正在大廳。」
「接上來。」
「我是鮑丹妮,我打了很久的電話都不通,所以——」她的聲調有些發抖。「有什麼事嗎?」他蹙起了眉頭,印象中鮑丹妮很西化,也很開通,不應該是這種放不開的女子。
「我想見你。」鮑丹妮的聲音听起來像要哭出來似的。
麥哲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他迅速地下了個決定︰「我馬上下來,你先在大廳旁的咖啡室等我,管理員會引導你。」
咖啡室的客人並不多,麥哲宇一進來,很容易的就在中庭花園的露天卡座找著鮑丹妮,她正背對著門口,但那一頭絲緞般的長發和美麗的背影,仍十分引人遐思。
麥哲宇繞過了水池,從正面的方向走向她。
「這幾天我一直試著在找你!」鮑丹妮幽幽地開口了,令麥哲宇驚訝的是,短短幾天之內,她變了,也瘦了。
「是嗎?」
「你很難找。」她自顧自地笑了,從皮包中拿出煙盒,麥哲宇替她點上火。
「也許我剛好出去了,有事嗎?」
「亞太作家會議下禮拜一閉幕,我禮拜三走。」
「祝你一路順風。」
「我也有一個機會可以留下來。」她狠狠吸了一口煙。
「為下一部書搜集資料?」
「不是!此地有一個薇尚女子中心請我開現代文學的講座。」她取出一張名片。「主持人是位金夫人,她說跟你很熟。我想听听你的意見。」鮑丹妮的上半身微向前傾,就是傻瓜也看得出她雙眸中有種很特別的光芒。
麥哲宇在心中嘆氣,他以為她與眾不同,沒想到還是給自己惹下了麻煩。「我認識金夫人,也去教過幾天課,但情況並不理想。」
「你——不希望我留下來!」鮑丹妮的表情一陣黯然。
「留下來對你恐怕沒什麼幫助。」
「如果是——為了你呢?」
「听著,丹妮。」他的手越過桌面握住了她的,誠懇地說︰「我們雖然有過很親密的關系,但那是在非常自然的狀況下發生的,對未來,我們也同樣地不應該強求,你說是嗎?」
「你的意思,我懂了。」鮑丹妮突然淚水盈眶,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我送你!」
「不必了!」她回轉過身,揚揚眉,淚水終是沒有下來,她強顏一笑︰「有時候,女人真是傻,是嗎?」她筆直地走了,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