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累矣,汝可去!」我對克麗絲汀一揮水袖。
她見我不可救藥,悻悻而去。
說是生氣,去的還不是迪斯可舞廳之類,她再過數日便回美國,舍不得不玩。
她走後不久,我正在昏昏欲陲,突然門鈴大響,定是秦大佑,自那日開始,他不再到處玩耍,總是來府報到,同商大計。
所謂的大計不外乎是請幾桌酒,請哪些人,到哪里照相等等。
「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你會答應我。」秦大佑昨天走時說。「我真擔心你明天就反悔。」
「為什麼?」
「你答應得太容易?」
「因為我拒絕的太不容易,才揀好做的答應。」我笑著將他推出去,免得被克麗絲汀回來撞見,但克麗絲汀回來還是發現了。
我先應門,外邊站的不是秦大佑,而是一位中年紳士。
「找哪位?」我皺起眉,現在有許多闖空門的,舉止穿戴都像紳士。
「找你。」中年紳士微笑。
「有什麼貴事?」我已經預備關起鐵門。
「你說我找你會有什麼事?」他的衣履鮮潔,看樣子真不像壞人,但竟敢如此打扮上我家門來白吃豆腐,非常可惡。
「阿青,等等!」他在鐵柵門外叫,居然已經查出我的姓名,我嚇了一跳。
「你到底是誰?」
「這是我的名片。」他隔著鐵柵遞進來一張紙,我看到上面的字,立即頭皮發麻。
「楊道茂。」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整個人都昏了,我怕我要暈倒。
「我是你的父親。」他自我介紹。
太鮮了,我們近卅年沒見面,此人竟來告訴我他是我父親,而相貌與舊照片相差甚遠。
「有何貴事?」
「我想跟你談一談。」
「我不知道該跟你談什麼?」我拒絕,他若是想與我抱頭痛哭之類的,門兒都沒有。
「即使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也不該把我關在門外。」他據理力爭。
他是客人嗎?當然不是,他是不請自來。
我把門打開了。
「你說吧!」
「我可以進來坐嗎?」他張望室內。
我請他坐了。
「卅年了。」他坐下後,嘆了一口氣,開場白一如所料的陳舊。
「卅年都不知道我有父親,也沒什麼差別。」我雙手抱胸,待會兒我不希望秦大佑來時會撞見他。
「我的心里卻一直有你。」他微微一笑︰「我們是父女,錯不了的。」
「那又如何?」我聳肩︰「你負過任何責任嗎?」
「我很抱歉。」他又嘆氣︰「你外婆不準我,甚至你母親去世時,我想回來看看,她都阻止。」
「何必數說死人的不是,她沒辦法回來跟你對質。」我冷笑一聲。
「你恨我,對嗎?」他搖搖頭。
我看看表︰「很抱歉,我現在有事,如果你有什麼話要交待,請快一點。」
他原先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臉上只剩下疲倦的皺紋,悲哀地看著我,好久好久才開口,聲音輕得像蚊子哼︰「阿青,你要我怎麼說?」
我一下子泄了氣。不知道我該如何應付他,我永遠佔不了上風,不過我也毋須站在上風。
「你想說什麼,說吧!」
「我要帶你回美國,全家團圓。」
克麗絲汀也這麼說,她並未假傳聖旨。
「很抱歉,我辦不到。」我低下頭,拒絕他竟然有犯罪感,真是怪事。
「我們全家有卅年不曾在一起了。」
「我知道,但我要結婚。」
他的眼楮一下于睜大了。「跟誰?」
「我會請你去觀禮。」我不耐煩地說。
「我可以先見見他嗎?」
「最好不要。」
「我可以向他解釋——」他困難地咳了一聲︰「阿青,我要給你嫁妝。」
「不需要。」
「別拒絕我,」他的身子顫抖起來,我怕他要哭,幸好他沒有,只是說︰「一定是要給的。」
「給克麗絲汀吧!」我的心軟了!語氣也不再有那麼壞。他是我的父親,不管他曾對我做了什麼,事情都過去了。不該對他如此殘忍,更不該讓他認為是外婆沒把我教好。
「你們一人有一份。」
電鈴這時候響了,我看看他,他識趣地說︰「我走了,晚上我再來。」
秦大佑見他匆匆出去,問︰「他是誰?」口氣中充滿了嫉妒。
「那是我父親。」我輕輕地說。
「既是伯父,為什麼不給我們介紹。」
我不哼聲。
「阿青,你心里不高興?」他貼著我坐,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什麼困難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那肩膀強而有力,在這之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男人的好處,虛度數十寒暑。
「如果你突然多出來一個父親,你會怎麼想?」我問。
「我不知道,我已沒有了父親。」秦大佑黯然地說︰「我上中學時,他就去世了。以後,全靠著我母親支撐,孤兒寡母——不容易。」
听起來他們一家受盡欺凌,好不可憐。
「克麗絲汀版訴過你,是嗎?」我疑心起來,楊道茂來之前秦大佑已經知道。
「我什麼都不曉得。」他假撇清。
「我看你知道的比我還要多。」我更懷疑。
「別談這些了,我昨天問你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秦大佑的臉湊了過來,在我鬢邊挲摩著,無限的濃情蜜意;但正如他對我的猜疑一樣,他愛我愛得太容易,引人困惑。他——為什麼愛我;為什麼選擇我,而不是選擇別人?
「什麼?」
「去看我母親,她知道我要結婚非常高興,想見見你。你要嫁到咱們秦家,總不能不理她吧?」
丑媳婦總要見公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我該如何拜見我未來的婆婆?」我向他請教。
「去向她請安,她就會很高興了。」秦某拍胸脯保證。
這是謊言。
秦某人的老母親能保住秦家王朝十數年不衰,把兒子耍得像傀儡,豈是好相處之人,恐怕我得跪著去、爬著去。
「你預備什麼時候帶我去?」我嘆口氣,去吧!去吧!大不了搞得一身剮。
「別皺眉頭,我母親很慈祥,不會難為你的。」他笑我膽小。
我是笨瓜才會相信。依我工作這許多年的經驗,女人比男人更難纏得多,踩女人的通常是女人。當吾輩女同胞痛罵男性不仁不義,萬勿忘記,女人的敵人還是女人。
「我母親會給你見面禮。」秦大佑利誘之。
我猜是金手銬一雙,銀腳鐐一付,鎖得秦家媳婦日後再也不能出門,任憑老佛爺使喚。
「我還以為你的膽子大,是女中豪杰。」他更加得意。
所言差矣,我若有志當女中豪杰,何至于一敗涂地?我是女弱者,女失敗者。藉數千年來女同胞的傳統歸宿,結束不愉快的失敗旅程。
「別人恭喜我釣到金龜婿。」我笑嘻嘻看他。
「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都錯了?」他並未被我愚弄。
我不是女中豪杰,他也非金龜婿,我們應該合作,互亮底牌,或可利己利人。
克麗絲汀這時又回來,一見秦大佑在座,非常晶瑩剔透,「我忘了帶外衣。馬上就走。你們說!你們說!」
她有地方跳舞還需要什麼外衣!我看這分明是借口!想回來一探虛實,捉拿我的把柄。
「小妹!近來可好?」秦大佑連忙招呼。
克麗絲汀拿起外衣就走,並不多留,更顯得心思的曖昧。
「我們也走吧!」
「上哪兒?」
「去拜見老佛爺。」我懶得洋洋站起身,今天這一身豪華打扮還是克麗絲汀的,見未來婆婆應是綽綽有余。
「你不準備準備?」秦大佑非常體貼。
「再準備心還是跳。」我笑︰「在跳死之前趕緊見她老人家吧!」
他不以為然,一路嘀咕老人家有多麼慈祥和藹,教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