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麼?」她自衛地後退半步。
「你為什麼這樣驚惶?」她的反應過度,令人起疑。
「我沒有。」她辯白。
「沒有最好,我要去嘉露的辦公室,小江說鑰匙在你身上。」我冷冷地看著她,她別想在我面前扯謊,她還早得很。
她想了一下,把鑰匙交給我。
我拿了鑰匙又騎上車,一直騎到新生南路,把我累得幾乎兩眼昏花。
嘉露的辦公室是一座日式的花園洋房,她母親從前的產業。這些年來地皮飛漲,有不少建築商打過此地的主意,但孫國璽從沒答應過,後來嘉露要去了做辦公室,才大翻修過。听說翻修一次比重蓋一棟樓還費錢。
但那又怎樣呢?就是黃金砌的房子,也留不住我妹妹。打開大門那一瞬間,我的鼻子一陣酸楚。
嘉露——再也不會從這個門里出來了。
她進去的那扇門,從未有人自里頭出來過。
花園的布置十分幽雅,太湖石、假山、流水、白沙、錦鯉……完全像畫一樣。孫國璽實在是寵愛她。
其實,只要我願意,他也會這樣寵我。
上了玄關,一個女佣慌慌忙忙地拉住我︰「小姐,你別亂闖」
我看了她一眼,不覺好笑︰「吳媽,你不認得我了?」
她看了我半晌,繃緊的臉這才松開,笑著說︰「原來是越紅小姐,我真是老糊涂了。」
「不要緊,我來看看。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問。吳媽以前是繼父家中的佣人,做了十多年,我一直沒注意她早已離開。
「太太不喜歡我。」吳媽忸怩地說。
原來如此。母親從未喜歡過誰,包括她自己的親生女兒在內,這點很用不著難過。
「在這里還好吧?」我又問。
「很習慣,就是小姐走後——」她掀起圍裙一角來擦臉。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傷心。
我拍拍她。
「小姐回來過。」她眼角發紅,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就在第三天,我听到她房里有響動,可是我不敢過去看,怕嚇了她,但她——還是走了。」
她流淚。我背過臉,忍住心里的酸楚。
「越紅小姐,你坐,我來泡茶。」吳媽又慌慌忙忙地要跑進廚房。
「你別忙。」我阻止了她,「我一會兒就走。」
「啊?」她看著我,不知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小姐的房間在哪里?我想進去看一看。」我掏出鑰匙。
「我帶你去。」她帶著我穿過走廊,到了最底的一間,「小姐喜歡這個房間,一來就坐到里頭,鎖著門半天不出來。」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她曾帶什麼朋友來過嗎?」
「有,很多,小姐有很多朋友,不過她都只準他們在前面玩,沒有人來過這一間。」
「她有沒有比較特別的朋友?」我試探性地問。
「小姐的每個朋友都根特別。」吳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當然懂得她為何不安。她一定奇怪,出身良好的嘉露,怎與那大群牛鬼蛇神為友?
我也奇怪。
「沒事了,你下去吧!」
我用亞麗給我的一大圈鑰匙輪流開門,但沒一個是對的。
難道亞麗騙了我?不!她不敢。我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然靈光一現,踮起腳跟,往門頂上的窗框一模,果然模到了一把鑰匙。
這才是嘉露的習慣,她最懶得帶什麼雞零狗碎的東西,但唯獨這把鑰匙,她沒交給任何人保管。
屋內很凌亂。我心里一緊。在我之前,早就有人來大翻特翻過了。許多紙片、畫報被丟得滿地,楓木的長條形地板甚至有被撬開的痕跡。
在我之前進來的人,想要找什麼呢?
或者,什麼也不找,而是消滅某些證據。
我的心一陣駭然,頭暈得簡直站不住腳,緊緊靠在牆上,好半天才喘過氣來。
我蹲,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一項項檢視過,堆疊在角落。
其中有一本大相片簿,一翻開來,教我滿心感慨,那全是嘉露幼時的照片,她笑得天真,笑得開心。
還有她的母親。
多麼愉快的一家三口。
也許,母親當年……
可是我能批評母親的對錯嗎?不!我不能,也不敢。
況且,她做的事我也無法替她負責。她有她的苦衷。
我闔上相簿,嘆了口氣。
屋里凌亂,窗外的風景倒是好得很。淡紫色的洋繡球開得一叢又一叢,花上有蝴蝶,旁邊有樹,比外頭的風景還好。嘉露喜歡這個房間,不是沒有道理。
她從前就坐在我此刻的位置上欣賞這些花和蝴蝶……我心里一陣酸。
「越紅小姐,老爺有電話給您。」吳媽在敲門。
我拿起了電話,孫國璽的消息果然靈通。
「你在這里,有事?」孫國璽問。
「我來清理嘉露的東西。」
「別動它們。」
「為什麼?」
「听我的話,別管她的事,人已經去了,你再做什麼也無濟于事。」他的聲音很沉痛。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聲音里不應該包括情緒,我耽心他的對手發現他的弱點,很快就要來打敗他。
「我只是整理,沒有別的意思。」
「回去。」他只說了兩個字。
我離開了。
臨走,吳媽問我︰「這房子——老爺預備怎麼辦?」
她問我,我問誰?
「我呢?」她又問,「是留在這里,還是回松石小築?」
我垂頭喪氣地回陳誠那里。意外的是,這個醉鬼不醉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里畫圖。這才是他應該做的正經事,人家請他回來設計地鐵,他卻大醉了數天。
「海倫找你。」他探出頭來。巫美花造成的陰影似乎尚未消散,但似乎已知改過。
我沒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發呆。
棒了一會兒他夾著圖出去,還告訴我一聲︰「我走了。」
我正在詫異怎麼遲遲沒听見關門聲,另一個人卻走了進來。當我回過頭看清是誰,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是我,別緊張。」韋杰恩站在那兒,瀟灑依舊,英俊依舊。
這回是誰出賣了我?
「出去!」我直著脖子叫,自覺面紅耳赤,青筋暴脹,這一生還未如此失態過。
「我——特地來看你。」他尷尬地說。
電話這時響了,是海倫急急的聲音。「韋杰恩回來了,他通過黃百成問到你的地址,黃百成這個笨蛋竟然告訴了他,他一定會來找你。」
「他來了。」我只說三個字,就掛上電話。
「我沒有惡意。」韋杰恩說。
我忽然平靜了下來,我是怎麼了?又不仍是十七歲,犯得著什麼都讓人看見?
「韋先生,你有沒有惡意與我無關。」我皺皺眉,「我們並不是朋友,你也不必來看我。」
「我們——曾經有過過去。」
這用不到他來提醒我。我的過去那頁,血淚斑斑,滿是傷痕,正巴不得把它都忘掉。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站起身,「你請吧!」
「你急著趕我走?」他似乎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我看過他回來的消息,他已成了名人,而且是名媛淑女父母心中的嬌客,想必有不少人家中意他做女婿。但,那與我有何相干?
「廟小容不下大菩薩,不敢留你坐。」我冷冷地說。
「越紅,你變了。」
我忽然覺得好笑。他難過什麼?誰是永遠的十八歲,除了白痴,否則多少都該有些長進。
「我變不變,與誰都無關。韋先生,你太言重了。」一念之差,使我不再驚惶,不再怕面對他。
他呆呆看我,似乎一下子不認得我了。來之前,他一定打過如意算盤。
我只用了幾分鐘就看透了他,這時候我才真為當年不值,為什麼當年會那樣痴心?
「我以為——我們——可以重頭開始。」他口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