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這麼壞嗎?」我笑了起來。這人不過是個導演,卻把人都當豬當狗,看走眼不要緊,風度卻太差。
「別開玩笑。」他的臉依然紅脹,「我要見黃百成,去通報。」
「我為什麼要替你通報?」
「你是他公司的——職員。」他幾乎又說出小妹兩個字,總算忍了回去。「你有責任去通報。」他得意洋洋。
「華導演,公司職員是替公司做事,不是替老板個人跑腿。」
他呆了︰「你知道我?」
「怎麼不知道呢?這年頭真正有頭有臉的人不大上報紙,就是蔣總統也只在國慶和元旦時出現,不過倒也奇怪,越是無名之輩越喜歡出鋒頭。」
他應該大怒才是,卻不料這下子不怒反而笑了。
「你再看什麼書?」他問。
「清代名人傳記。」
「這年頭懂得著傳記的人不多了。」、「這年頭?現在是什麼年頭?」我不知道他這可是恭維。
「你說呢?」他回敬我一槍,算是扯平。
我失言,言多必失。
「這本書我看過,我喜歡彭玉麟,大清本來不應該亡國的,真正的歷史與教科書上所說的其實有很大距離。」
「你說大清?現在人很少這麼說。」我問。
「當然啦,我是旗人。」
「哪一旗?」
「正黃旗。」
又來個吹牛的,搞電影的最喜歡自抬身價,夸稱自己是某某王爺之後,若非民國,必早得爵位,牛再吹大一點,還可以登基呢!
我不知這小子在妄想什麼,孫逸仙博士革命時未把他打入大牢算是萬幸,他該安分拍電影。
「你笑什麼?」他問。
「至少拍電影也是一種職業。」我懶洋洋地說。
「你覺得我不正當?」他並不笨,只是太魯莽。
說俏皮話最怕人听得懂,我恨不得躲到書里面去。
「我走了。」他看了眼工作室的門,「告訴黃百成,我有事找他,明天再來。」、我會告訴黃百成,不過那大概得到明年,他工作太多;如果不好好工作,他會失業。
或者不知被等待也是一種道義的客戶追殺。
對于後者,他最有經驗。
他是個藝術家,不過他的專才不是在設計珠寶或是其它物事上,他深諳的是「推拖拉」的藝術。
他應該去做官,他懂得個中三昧。
我翻過下一章,看李鴻章,這個民族的罪人!教科書上說他喪權辱國;寫教科書的人若生在那時代,生做是他,絕不會比他高明。
李鴻章丟掉台灣時,眼淚灑在太平洋上,又有誰看見?
「越紅!」看更伯敲門,「電話。」
「說我不在。」我頭也不抬。
「你最好去听。自己快把電話接上,沒來由教人爬這麼高的樓,你累不累?」他伸進腦袋來說。
打電話這人不知是何方神聖?電話打不通,居然曉得打到門房處,真有點神通。
我下樓接,那邊早等得不耐煩。
「越紅是嗎?」原來是孫國璽的秘書艾葵,她把電話傳給了孫國璽。
「今天中午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孫國璽的聲育充滿了磁性,上天厚待他,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他,連聲音都是好的。
「我沒空。」我不假思索。
「就我們兩個,你媽還不知道我回來。」
他曉得我跟母親已經半個月沒說過話了。真是個聰明人。
「你剛到?」
「嗯!中午我在松石小築等你。」
我回到辦公室開始翻箱倒櫃,再大的膽子我也不敢穿這麼邋遢去見他。
他不會惱怒,母親會。我是母親最沉重的包袱,任何人只消一眼便能從我身上見到她的過去。如果可能,我知道她希望把我捏死。
我藏在浴室櫥櫃的秘密武器是一套聖羅蘭衫裙,這是我的夏季大禮服,所有重要場合,一概通用。
但當我把我的秘密武器從櫃里拉出來時,才發現領圈發黑,前襟有污漬,裙子後擺皺得一榻糊涂。這怪不得別人,我自己懶,穿過了不送去洗,鼠大哥沒來光顧已經不錯了。
我打電話叫附近的干洗店派小弟過來拿,他們永遠能在一小時內把衣服干洗好燙得畢挺,再送回來。
我討厭任何應酬、宴會,因為那代表我必須花一大筆干洗錢。
鐘敲過了十二響,我立刻動身,一刻也不停留。黃百成有麻煩那是他自己找的,與我毫不相干。
他曾指著鼻子罵我自私。
他知道就好。
他的上一任助手連早餐都會幫他準備。我不一樣,我不是助手,只是技術工。
他可以在技術上挑剔我,嫌我的模型翻得不好、角度做得不對,其它免談。
我在冰箱上留了紙條,那是他對這個辦公室唯一還關心的地方。
到了松石小築,騎得我滿頭大汗,看門人認得我。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人穿聖羅蘭騎腳踏車。
我也想不到,但我沒車錢,連干洗衣服都是記帳。
「老爺來了,在書房等你。」看門人接過我的千里馬。
我上了樓,這是孫國璽的私人俱樂部,除了家人、重要的客戶,等閑的人他不會邀來這里。
他正在看書,悠閑得很,一點也不像去打了場仗回來。
艾葵上禮拜跟我說過,他這次去紐約,去談一筆重要生意。
他親自出馬,自然事關生死。不過他這個人有個好處,再要緊的事也休想從他臉上看出絲毫端倪來。
連他結婚都不例外。
他第一次結婚我去了,我還是花童。
他第二次結婚,我也去了,當花童嫌老,當伴娘嫌小,只能做嘉露的臨時褓姆。她當時還小,只有五歲,小得不知道阻止父親娶後娘,天真地告訴我,白紗裙不夠好看,爸爸下次結婚她要穿太空超人裝。
「越紅!」孫國璽發現我站在門口,喊我過去。
「找我有事?」
「有!」
「什麼事?」
「我們先吃中飯。」他站起身,打開通往餐室的門。
這間餐室很小,只有四坪大,我還不曾進來過。每回來松石小築,一家人總在另一個餐廳。
房間鋪滿了榻榻米,當中嵌了個桌子,桌下一個坑,剛好放兩條腿。
和式餐廳,吃的卻是道地台灣海鮮。
我沉默地吃著三杯小避、老鼠斑、蔥絲象魚。
「我在紐約踫到了你父親。」他突然石破天驚地冒出一句。
「哦!」
「你不問他現在做什麼?」
「做什麼都與我無關。」
「他開了一個夜總會,取名天堂,專跳牛肉場。」
我笑了起來。越明—一我父親,十年來未踏進台灣半步,卻很懂得發揚台灣鄉土文化。
「你笑什麼?」
「天堂?好名字。」我喃喃自語。
「他很想見你。」
「在天堂?不必了。我不會到那種地方。」
「如果你願意見他,他可以隨時回台灣來。」
「台灣警察也隨時等著他。」我不屑地說。越明當年離開我們母女時,席卷了一大筆錢走,俗稱這種人為「經濟罪犯」。
「父母再錯也是父母。」
「他們做他們的父母,與我有何相干!」我不耐煩地回答。
「越紅!」孫國璽皺了皺眉,「你這種態度——」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無論在何處,總有人指責我的態度,學校、公司、社會……
「我的態度不良。」我淡淡池說。
「你可以好一點。」他包容地說。
「謝了,我不靠態度生存。」
「靠你的藝術!」
「技術!」我糾正他。
他笑了笑。我是他的一大煩憂?真希望他不要這麼想,他不欠我什麼,真的。
他養了我十年,我對他唯一的情緒是感激。
我的態度不好,但心地還沒那麼糟。
我尚能區別善惡、黑白、好壞。
「你還在黃百成那個公司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