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這副表情是我平日見到的月隨,不是碧隨,但除了表情、聲音,坐在這里的,又有百分之百的是碧隨。
我被搞迷糊了。
她是誰?到底是誰?是碧隨?還是月隨?或者,她既不是碧隨,也不是月隨。
是一個我從不認深的妖怪。
我穿得夠暖,但突然簌簌發起抖來,這一生,我沒怕過什麼,可是這次,我覺得寒心覺得退縮。
她繼續用那空洞的表情瞪著我。
我一步步往後退,她卻一步步向前走,站到露台上,用令人全身要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唱著那支歌。
我關上房門掩住耳朵。
劉嫂還在哭︰「小姐夠苦了,你還要逼她,還要逼她……」
終曲
這一句听得我猶如五雷轟頂。
一切,我都明白了。我既未認識過碧隨,也不認識月隨,每回,我見到的,我觸踫到的,甚至昨夜在我懷中跳舞的一半是月隨,一半是碧隨,她們不是雙生姐妹,她們是分裂成兩半的一個人。
「她這樣——有多久丁?」我抓住劉嫂問,這個忠心又可惡的女人,她竟無知到替她的小姐隱瞞了這許多年,從不帶她去看醫生。
「她小時候是好好的孩子……自她父母出了意外,她一下子變了,她一直幻想,她還有個妹妹……」
「或者幻想還有個姐姐!」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站在通道逆著光的是傅小泉。
「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比你聰明,但是我既然有懷疑,就要尋找答案。」他傲然地說。
他找到了答案,也一步一步地把我引進陷阱之中。
我在相當混亂的情況之下回到白石居。
也許我不該只為碧隨難過,我應後悔。回到台灣來我只有失去或者說我若不回此地,便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失去這許多。
我在畫室中呆坐著,塔樓上使人毛骨悚然的歌聲一陣陣隨風傳來,一直唱到了半夜,就算是錄音機,也該唱累了吧?
沈嫂看我既不吃也不喝只是坐著發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又不敢打擾我,做好了食物熱騰騰地端進來,等到冰冷又原封不動地端出去。
我上床睡覺時,並沒巴望什麼,然而安蘭入夢了。
「安蘭?」我驚喜交集,但她只是微笑她看著我,仿佛有無限喜悅。
我們已被生與死的大限無情地分離,為什麼她還這般喜悅?
我心里很清楚,這只是在夢里,夢見的一切僅是幻像,但禁不住還是流出淚來,「安蘭——」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想抓住她。再也不讓她走開,但就在我向前撲去時,她消失了。
我在悵惘中醒來。
當我嗅到強烈的燃燒氣味時,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但那不是夢,氣味刺得我發嗆。
「失火了!失火了!」沈嫂在樓下淒厲地叫喚,我跳下床,跑出房間,天啊!從廚房開始樓下已是一片火海。
沈嫂慌慌張張地提著水桶還直想往火里潑。
「沈嫂!快跑!」我大喝一聲,她這才如夢初醒地丟下了水桶,跑過樓梯時,只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就順手抱起了拿破侖的架子,拿破侖究竟是一只鳥,平常再機靈,也受不了這麼大的騷動,狂亂之余,硬是把沈嫂的手臂啄出好幾個洞,沈嫂一直把它拎到門口才吃不住痛拋開。
大火燃燒得很快,我也才剛到門口,後路就已經完全被封住了。那些橘色的、紅色的、熾熱如白金色的火光貪婪地吞噬著一切,使得黑夜看起來更可怕。
我赤著腳凝視眼前的一切,仿佛燒掉的東西,完全與我無關。
也許,那真的與我無關,我早應該唾棄迷信,別把那些前世,今生的鬼話往自己身上扯。或者相信小寶所預言此地不宜生人居住,只合死者安魂,而這預言竟在此刻應驗……,
「神經病!神經病!」拿破侖雖然月兌離了火場,但也被自屋里襲卷出來的熱風薰得受不了,忿怒得直拍翅膀,怪聲怪氣地大叫著。
消防車來時,聲勢淒厲,驚動四鄰,但也除了造成這樣效果外,並沒有挽救什麼,白石居已燒得精光、畫室、書房,掛有枝狀大吊燈的樓梯、維多利亞式的角樓……燒得一干二淨,不再有什麼剩下。
連鬼魂都離開了。我看著它們出現在熊熊的火海中,一個接著一個,先是那個在降靈會中的不速之客——張老頭,然後是揀拾古幣的孩子,他們以奇怪的神情膛視著這場大火,仿佛是大難降臨,完全無法逃避,但令我驚詫的不是他們,而是許許多多像賓客似的人物,一下子在火中全投影了出來,在浩劫中現身,也在浩劫中與其它物體一般淪為灰燼。
它們在火中發出慘烈的嘶叫,但完全被狂風吹去。
我對它們的被消滅完全無動于衷。
直到我見到安蘭。
她居然也出現在火場,而且是以不同的面目,首先出現的,是少女時的安蘭,輕盈、天真又純潔,然後是初婚的少婦安蘭……就如同電影上特殊效果的影象,一個一個的向前重疊……而後也如同那些幽靈般傾倒化人火中……
我醒來時,是躺在醫院里。
「秉同!秉同!」有人喃喃地,不斷地在呼喚我,我吃力地睜開眼,但馬上閉上,因為大火的影子又出現了,炙得我太陽穴發疼。
「秉同,是我,文莉啊!」那聲音又叫。
我再度睜開眼時,火的影像消失了,我茫然地向前看,是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孔遮著我,我努力去對準焦距,但實在太累旋即又放棄。
也許,我不應該再醒來,也不應該在沖進火場時,被消防隊員硬拖出來。
我應該隨安蘭一道去。
我在醫院一直待到第10天,才肯正眼看人。這些日子里,文莉每天定時到醫院來看我,一坐下來就不停的跟我說話,嘰嘰咕咕簡直沒個完,甚至找不到話說時,還念報紙給我听,從圍棋專欄念到社會新聞,念得一字不漏,高興時還要發表看法。
「你的話怎麼這樣多?」我憐憫地看著這個幾乎要淪為長舌婦的女人。
「你能說話了!天呀!你居然能說話了!」她起初不能相信,繼而興奮大叫。
我如果再不叫她停止,會被她聒躁死!
「能說話就好!能說話就好!」她直抹眼淚。
我又沒有變成啞吧,為什麼不能說話?我瞪著她。
「你還好吧?哪里不舒服?」她還是不放心地問。
醫生不放我回白石居,他的理由是我受到太大的震動,恐怕不能再受刺激。
文莉站在我這一邊,再三保證若有閃失由她負責。
車子進入山村小築時,警衛特地過來問候,我的表情卻逐漸僵硬,到了白石居門口,我簡直不敢朝那里看。
情況比我想象中還糟,那美麗得有妖氣的大房子不見了,被大火席卷過的草地上只剩下烏黑的一堆。
包恐怖的是桂家的房子也消失了。
我不禁「呀」地一聲叫了出來。
「桂碧隨燒了白石居後,回家去把自己的房子也燒了。」文莉說,「你前些天情況太糟,我不敢告訴你。」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覺得腦里嗡嗡作響,亂成了一片。
半天後,想開口問碧隨為什麼要燒掉自己的房子,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也許醫生說得對,我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燒掉也好!」許久許久,我才冒出這麼一句。
我從未見文莉真心哭過,她一直精銳得近乎強悍,對她而言,哭泣大概是近乎犯罪的行為,而她真哭了,倒也楚楚動人。
我們到療養院去看望碧隨時,她住在隔離區,大門口有電鎖,之後的每一道門都有鐵閘與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