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慧楓听到這消息時,並不像預期中那麼高興,他做了一輩子的孽,看他最後得到了什麼?她只同情他、可憐他。
而若彬——
慧楓幽幽地嘆了口氣,這一生她都不會再去看他。他是她的兒子,但只是曾經是。
在她當時將他遺棄在火車上時,他們就已經不再是母子了。他有他的家庭,有他的前途,也有他的未來,再也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這是她在多年前去山上看他時才大徹大悟的。
她穿過正廳,走上樓梯,雖然連地板都還沒有鋪,但是已經看得出氣派非凡,使整個建築別有一番氣勢。
突然她停下了腳步,在她的背後似乎有一些聲音,很細微可是逃不過她的耳朵,她迅速地回過頭去,但依然什麼也沒發現,她快步地跑上樓,站在頂端,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任何東西都逃不過她的眼楮。
終於她看見了,有一個奇怪的東西躲在一根大柱子後,當她驚呼出聲時,那個東西發出一聲巨響,然後飛快的轉動著輪子離開那兒,她這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部輪椅。『等一等!』她飛奔下樓,想攔住輪椅,可是他太快了,使得她才跑下樓就失去了蹤影。
這真是樁怪事,怎麼會有殘障人士出現在這個未完成的工地里?這真是教人想不通,可是慧楓決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她開始一間屋一間屋的去找。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室內還沒有接通電,只有臨時接上的幾盞燈泡亮著,慧楓也不管,繼續找著。
『江校長!』當她正要闖進一間她認為最可疑的書房時,驀地,一個人不知何時已悄悄地站在她身後。
慧楓大吃一驚回過頭去,原來是李厚坤,這個工地的營造工程師,從此圖到施工,全都是由他出面和慧楓接洽的。
『您這樣——不大好吧?』李厚坤的臉色很難看。
『我來看看我的房子沒什麼不對。』慧楓也很不高興︰『你們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干什麼?』
『江校長——』李厚坤眼看著就要發怒了,但不知為何立刻又換上了一張笑臉︰『工地髒,沒什麼好看的,天又晚了,我送您回去。』
『不!』慧楓堅決地瞪他一眼︰『我剛才看見一個人推著輪椅進去,他是誰?』
『您大概眼楮花了,這是工地,怎麼可能有輪椅呢?走吧!我送您——』
意楓還想跟他爭執,可是屋里面一陣響動,是輪椅軋過地面,發出 的刺耳聲音,慧楓不禁回過頭去,那個坐輪椅的人自己出來了。
『沒關系的,厚坤,你去吧!』屋里很黑,慧楓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但他的聲音熟悉得是她永遠也忘不掉的。
『凱文——?』她顫抖地叫了一聲,黑暗靜靜地包圍住他,那一片漆黑使人窒息。
『凱文?』她又叫了一聲。
『覺得意外嗎?』坐在輪椅上的人,聲音仍是那麼平靜,就跟他們剛認識時一樣,不同的是,多了一份蒼涼,那份蒼涼震懾住人心。
『真的是你,凱文?』她不意外了,她想撲過去,可是腳下像生了根似的,簡直不能移動分毫。
『不要開燈,我習慣黑暗!』他阻止了她開燈的手勢,那里剛好有一個光禿禿的燈泡。
『你為什麼坐在輪椅上?』她仍然顫抖得很厲害,但是已經能夠克服那份震驚,慢慢地走向他,多少次夢里,她夢見他又復活,他們重新相聚,多少次她從夢中醒來,頰邊猶有淚痕,但真正相逢時,她怎麼也想不到竟會是這樣。
『我殘廢了!』他又蒼涼一笑,『他們都告訴你我死了。』
『我不曉得,我真的不曉得!』她的嘴唇發抖,整個臉部、手心都是一陣麻。
『我可以感覺得到,你全身充滿了恐懼,還有——恨意!』他輕輕嘆息一聲,當她顫抖的手握住他時,她發現自己永遠再也放不開了,她一陣哽咽,然後像個孩子般的放聲大哭。
『他們告訴我你死了,天啊!天啊!』她說出這句話之後,只能啊!啊!的叫著,淚水完全淹沒了她的聲音,她的千言萬語。
『不要哭,慧楓,不要哭!』凱文輕拍著她的肩。
『你為什麼要欺騙我?』她忽然像被熾紅的烙鐵燙到似的,忿怒地掙開了他溫柔的手臂,天知道這些年來,她捱過多少個寂寞的夜晚,流過多少傷心的淚,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沒想到他居然還好端端的活在世上,面對這種欺騙,她怎能忍受?
『因為——』他苦笑了一下,拉開了一直覆在大腿上的薄毯子,當他整個掀開時,慧楓不禁捂住臉倒退了一步,在他膝蓋以下的部份全都截斷了,只剩下空蕩蕩的褲管。
『你走吧!』他疲倦的說︰『你現在看見了,也明白了,我不求你諒解我,但是你可以走了。』說著,他轉動著輪椅,預備從她身邊走開。
『不!』她呆愣了半晌,才發狂似的抓緊輪椅的把手,以更忿怒的聲音問︰『你憑什麼叫我走開,我為你吃了那麼多苦,你這樣叫我走開就了事?』
『那——讓我走吧!』他遲疑了一下,但始終不敢轉頭去看她的臉,他的眼中存著水意在閃爍。『慧楓,是我對不起你,讓我走吧!』他蒼涼的聲音無比艱難的在空氣中回蕩︰『我欠你的——來生——再還。』
『我等不了那麼久!』她「跳」到他面前,生氣地說︰『我已經等了十幾年,你好意思要我再等下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呆住了,整個地呆住了。
『你這個騙子!』從靈魂中進出一聲吶喊,然後在他面前蹲去,流個不停的眼淚使她忿怒的表情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遠的溫柔!『你騙得我好苦,我再也不能放你走了!』
『可是我已經,已經——』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凝視著那完全掀開的毯子,『你看,』他用一種蒼涼到極點的聲音說︰『我變成這樣子了,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會嫌——』
慧楓哭了,她明白,凱文不是個普通的男人,他挺拔、他驕傲,他站在男人當中,一直是鶴立雞群,現在變成這樣,他怎能忍受?可是,他真的不能忍受嗎?她不禁興起了懷疑。
『如果你自己都討厭的話,怎麼不躲在象牙塔里?』她止住哭,更生氣的問。
『我躲了十年,直到你回來。』
『你既然知道我回來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不能!』他難堪的低下頭。
『你不敢見我,那跟躲起來又有什麼兩樣?』
『我,我——』他咬緊下唇,黑暗中,那堅毅的表情看起來讓人心酸︰『我蓋了這棟房子給你!』
『那個神秘的建築師原來就是你?』慧楓大叫了起來,她實在太驚異了。
『隱居的這些年里,我無事可做,就在家里讀書自娛,所以我很容易的考上了建築師執照。』
『你考建築師執照是想證明什麼?』她繼續追問著。
『我想有一天,也許——我會有機會——把白樓重新蓋起來。』
『好!你現在終於達成心願了,你還有什麼偉大的計劃沒有?』
『不要諷刺我。』他更難堪的。
『我沒有諷刺你,我只是問你,下一步你想做什麼?』她的語氣平和了。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學著他的口吻︰『你不知道,那是因為我突然出現了,同時發現了你的秘密,否則等到白樓蓋好,你也會像蓋泰姬陵的沙杰汗一樣,在泰姬陵對面蓋一座素馨塔與我成天遙遙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