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Mike和女伴動身前往藍色山脈,他們則留了下來。
他們向旅館老板詢問,附近還有哪些農莊是對外開放的。熱心的老板拿出一張地圖,眨眼便圈了七八個地點出來。見他們一臉模不清頭緒的模樣,老板指著其中一處告訴他們——這個果園是最靠近的,果園主是東方人,開了個家庭式餐館,食物的味道很好。
「記得買幾個櫻桃蛋糕和紅莓派回來!」老板樂呵呵的說。
櫻桃蛋糕和紅莓派啊……莫曉恩吞了口口水,拉起宋朝陽就出發了。
農莊門口,接待他們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亞裔少年。黑頭發,黑眼楮,健康的古銅膚色,讓人看了格外親切。
「家父在廚房做果醬,家母在果園工作。」他一面解釋,一面拿出兩只草籃,遞給莫曉恩和宋朝陽。「現在正是采收的季節,漿果園里的果實可以任意采摘。十元吃到飽,剩余的可以制成果醬帶回去。另外,在我家的餐館用午餐,還有七折優惠哦。」
早在听到「任意采摘,十元吃到飽」時,莫曉恩就開始猛點頭。不等少年介紹完畢,她已拎著籃子沖出門外,眨眼消失在漿果園茂盛的矮樹叢中。
餅去兩天,她采過葡萄,采過隻果,也嘗過剛從枝頭摘下的橘子——一口咬下去,汁水滿溢,好吃得連手指都想咬掉。她也學習了釀酒,學習了防蟲和果實分類的技巧,她甚至記得如何在果實壘壘的枝椏中找到最甜的柑橘……可是草莓!一趟完整的農莊之旅,怎麼能漏了草莓呢?
她在樹叢間鑽來鑽去,興奮得對著每一顆鮮紅的果實尖叫。
不一會兒,籃子滿了一半。這才感覺有些累。
鑽出樹叢,她站在果園中央的土徑上張望。沒找到宋朝陽,卻看見一個正在采收的女人的背影。她穿著灰色的工作服,蹲在十幾公尺外的土徑邊,微卷的長黑發隨意綁成一束,僅用一塊白手帕扎著。她身旁放著一只巨大的草籃,草籃里是厚厚一層鮮紅欲滴的草莓。
大概是少年的母親、果園主的太太吧,莫曉恩想。不由自主的走近,企圖觀察她是如何挑選草莓的。
听見身後的腳步聲,女人回過頭來。
莫曉恩怔在原地。她幾乎月兌口而出——媽媽……
照片中的女人走了出來。
銀幕上的女人走了出來。
夢境中的女人走了出來。
所有的影像在莫曉恩眼前交錯,重疊,如回放的慢鏡頭一般,由雜亂到清晰。她用力閉上眼,再努力睜開。
眼前的女人,雖然掩不去歲月的痕跡,卻依然有著不容錯認的臉龐。她必須緊咬著嘴唇,才沒讓那兩個字溜出舌尖。
沈芳靈,她「名義上」的母親。
她沒有死。
她找到她了。
「你沒事吧?」女人來到莫曉恩面前,擔憂的問。「你臉色好蒼白……」
直到這時,莫曉恩才靈魂歸位,有辦法吐出第一句話——
「我沒事……」
「是不是中暑?」
女人伸手欲觸模她的前額,莫曉恩卻像觸電般的倒退一步。
看著那只手停在半空進退不得,她驚覺自己的舉動太唐突了,于是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女人不在意的搖了搖頭,抱起地上的草籃,朝果園外的小木屋走去。見莫曉恩仍站在原地,她轉身要她跟上︰「來啊,我請你吃冰激凌。你喜歡草莓?藍莓?還是無花果?」
莫曉恩不由自主的應道︰「草莓……」
「我猜也是。」女人溫柔的笑了。
那是一個令人沉溺的笑容。
莫曉恩呆了半晌,然後深吸一口氣,邁步追了上去。
宋朝陽在果園轉了一圈,卻不見莫曉恩的影子,心里不禁有些急。回憶少年提過的兩個地方。既然果園沒有,那會不會在廚房?于是他向少年詢問了一下,便向廚房找去。
還隔了很遠,已經聞到濃郁的烘培香。透過半開的窗口,隱約可見一個男人忙碌的身影。
宋朝陽來到窗前,探頭張望了一下,並未看見莫曉恩。一扭頭,和男人的視線踫個正著,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抱歉,我是來參觀果園的。我朋友不見了……一個小丫頭,大概這麼高——」他抬手在胸前比了一下。
男人面無表情的揉著面團,肩頭微微一聳。似乎在告訴他,廚房就這麼大,你自己看吧。
「我去別處找找看好了……」宋朝陽模著鼻子轉身。男人的態度並不冷漠,卻也不像方才的少年那般熱情。他無意留在這里踫釘子。
沒走兩步,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張網路上看過的照片。二十年前的舊照片,掃描後更顯模糊,可照片里的人卻和那張沾了面粉的臉漸漸重疊在一塊兒……
快步回到窗前,他也顧不得禮貌,半眯著一雙眼細細打量那個看不出究竟是三十幾、四十幾、還是五十幾,低著頭專心揉面的男人。
男人停下動作。那張沾著面粉的臉又一次抬了起來。他和宋朝陽對視著,一雙狹長的眼楮漸漸流露出不耐。
這個眼神出賣了他。
宋朝陽月兌口問道︰「您是不是姓莫?是不是那個擁有一整個娛樂王國,卻極討厭出現在媒體上的莫劭威?」過低的曝光率令「莫劭威」三個字成為一個迷樣的傳奇。網路上僅有的幾張新聞照也大多是側面,唯一的正面相恰好流露出與眼前人一般無二的不耐眼光。
男人沉默片刻,用袖口抹掉臉上的面粉。
呃,撤回前言——說三十幾雖然牽強,四十幾倒是剛剛好,怎麼看也不像五十五歲的男人。
「你認錯人了,我姓麥。」不動聲色的表明立場,低頭繼續揉面。
這樣的反應,反倒令宋朝陽更加確定了他的身份。
「請別誤會,我不是記者,不是警察,不是私家偵探,更不是政府派來的間諜……」宋朝陽努力替自己澄清。「呃,雖然沒什麼說服力,但我真的沒有任何不良企圖。您是莫劭威先生吧?我在網路上看過您的照片。」
見他打定了主意當自己是透明的,宋朝陽心里一急,月兌口問道︰「你難道也忘了小恩嗎?」
面團上的手驀地頓住。男人盯著宋朝陽問︰「……哪個小恩?」
「莫曉恩,你二十年前收養的女孩,你失蹤後回到惠恩堂,由莫緣大師撫養長大的女孩,你在遺囑里指明繼承你全部財產的女孩……假如事實並非如此,我道歉。」
宋朝陽發現,當他提起「莫緣」的時候,那雙狹長的眼里似是流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那張石刻般的臉上,終于有了不耐以外的表情。
許久之後,男人緩緩開口︰「可以和你談談麼?」
陽光暖暖的。清涼的風灌進窗口,米白色的麻布窗簾飄起又落下。
莫曉恩坐在方桌旁的小圓凳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剛剛打好的草莓冰激凌。鮮果和女乃油的甜味在口里漫開。
「你可以叫我麥太太。」女人將草莓倒在方桌上,一面挑揀一面問︰「孩子,你叫什麼?從哪里來?」
「我叫莫……」有那麼一瞬,莫曉恩真想報出自己的名字。假如她說——我叫莫曉恩,來自赤道上某個熱帶島國……這個自稱「麥太太」的女人,又會作何反應?
「莫?」麥太太抬起頭,目光一滯。
「Mo……nica……我叫Monica。」莫曉恩咬著嘴唇。她終究沒有勇氣說出來……她是膽小表。
「你是哪里人?」麥太太追問。
「……香港。」她吐出一個不真實的答案。
「哦,是香港……」麥太太低下頭,繼續手邊的分類工作。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你一個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