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我忙翻了,忙得連看報紙的時間都沒有。
阿蘭的父母都在加拿大,十四小時的時差比我想象中更麻煩。越洋電話打了七八通才找到他們二老之一──和我頗為投緣的蕭阿姨。
阿蘭遭遇的事我只揀能說的說,最後提到計劃中的相親。
「阿姨你意下如何?」
「阿姨信得過你,一切就交給你辦了,我下星期飛回去。」蕭阿姨在電話里一錘定音。
正式得到授權後,我準備得更加來勁。除了安排聯絡的瑣事外,就是領著阿蘭逛遍各大購物中心,不管她願不願意,從穿的戴的到用的全部更新換代。此外更少不了日夜監督她的飲食,三天一小補,五天一大補。我可不希望相親當日讓男方以為我們阿蘭營養不良。
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著。我以為這個計劃很完美,卻萬萬沒有想到,等在前面的其實是一場災難──一場災難性的相親。
我不想怪阿蘭。雖然我懷疑她是有意想搞砸這次相親才一開口就坦白自己不是處女,可是……我怎能怪她呢?
真正挑起我怒火的是那個趙夫人眼底的鄙夷。我不允許她用「不三不四」這種字眼辱罵我最好的朋友!哪怕她是總統夫人我也一樣罵回去!
這便是混亂的開始。
「你以為你兒子多了不起?現在博士貶值的厲害你知不知道?只有你這種披著貂皮的豬整天捧著幾張文憑當寶貝!就你兒子這種貨色滿大街都是!」
趙夫人大概這輩子頭一次被人當面罵得狗血淋頭,指著我「你你你」了半天也接不來下半句話。那種要死不死的樣子我看了十分痛快。
痛快是痛快了,這場相親也完了。完就完吧,反正我已意識到這根紅線牽得並不漂亮。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判斷力,也低估了阿蘭的固執。
頭一次發覺,其實我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麼了解自己的朋友。
對自始至終沒說過幾句話最後卻被我嚇跑的趙文輝,我感到抱歉。可對在場另一位姓趙的先生,我的情緒就沒這麼單純了。
不爽,非常不爽……
歉意是有的,畢竟我罵了他母親,也順帶損了他弟弟。可他憑什麼擺出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假裝不認識我就算了,居然還一直盯著阿蘭看……
我瞪著他攙扶趙夫人離去的背影,恨不得能瞪出兩個洞來。
「當──」的一聲,阿蘭突然站起來,椅子撞上桌腳。
「那些不識相的家夥已經走了。」我拍拍她的肩。
「我出去一下。」她驀地推開我朝外沖去。
我正想追出去,卻被蕭阿姨攔住。
「讓她去吧。」
「我不放心……」
「你已經幫不了她什麼了。」蕭阿姨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順著她的目光,我隱約看到阿蘭的身影從窗口閃過,那件醒目的粉紅色套裝很快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消失無蹤。
我和蕭阿姨先回到公寓。過不到一小時,阿蘭也回來了。
考慮再三,我決定不去打擾她們母女談心,一個人躲進臥室。
躺在床上,蕭阿姨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你已經幫不了她什麼了……
從未有過的煩躁在胸口翻騰,我一翻身把臉埋進枕頭,伸到枕頭下的手踫到兩樣東西。一手一樣掏出來,我猶豫片刻,最後把菱形墜子擱在一旁,翻開「曹子鵑的人生規劃」──幾乎每晚都會重復的動作,今天提早了。
一筆一劃的字跡早已沒了墨香,卻混合了十三歲的稚氣和對成長的渴望──那就是十年前的我,中學一年級的曹子鵑。
「開學第一天,天氣晴。」我輕輕念道。「今天起我就是南洋女中的學生了。考上南中的人都是Top10%,競爭激烈。所以我要認真念書,以六個A的成績考進國家初級學院,主修商科,為將來進入N大商學院打好基礎。」
翻到下一頁,頁楣粘著一張我和阿蘭的大頭貼。
「開學第二天,雷陣雨。我今天交了個新朋友,她的名字是蕭亞蘭。她的人很好,但做什麼事都很迷糊。我問她將來想上哪所初級學院,她說不知道。我問她將來打算從事什麼行業,她說做什麼都好。像她這麼粗神經的人我一定要陪著她幫她拿主意才行。」
於是,從那天起,阿蘭走進了我的生活。「幫助蕭亞蘭」也正式成為「曹子鵑人生規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幫了她多少?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我的幫助,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的幫助,只讓她更不快樂……
蕭阿姨說的沒錯,我已經幫不了她什麼了。
合上日記本,我拿起那個菱形墜子,輕輕撫摩表面的花紋。買來後,我一直將它放在枕頭底下,一次也沒戴過,像是刻意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可是,越看不見,反倒越容易想著……
趙文卿……他說過這麼一句話──顧問應該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這個喜歡幫助人的家夥,倘若站在我的立場,他會怎麼做?
手機就放在床頭櫃上,已經伸出去的手驀地停頓在半空,手指一點點縮回掌心,最後握成拳頭捶在床墊上。
要命的……我居然不敢打這個電話!?我又不是怕了他!?
是啊,我怕什麼?怕尷尬?怕沒面子?還是怕從此倚賴上他而失去自己?
未知的東西使人恐懼,看不到盡頭的路令人卻步,沒有正解的問題充斥了迷惘和不安。逃不出,就只有繼續陷落……直到……
「不──」我突然坐起身,用手背抹掉額上的冷汗,仿佛剛從一場惡夢中驚醒。看了看手里的菱形墜子,我用力塞回枕頭底下。
時間不早了。我打開電腦,開始瀏覽今天的股市行情。
海峽時報仍是一路跌下去,幾支我近日來關注的電子股也走得很不穩當。平時看慣了的報價曲線今天居然一點兒眉目也瞧不出來……
煩!我「啪──」的一聲把電腦切換到睡眠狀態,推門走出臥室。
客廳里只有蕭阿姨一個人在看電視。
「阿蘭呢?」
「追她的愛情去了。」蕭阿姨隨口答道,雙眼呈桃心狀盯著偶像劇里帥帥的男主角。
我還想問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吞回肚里。
被了,你還能幫什麼呢……心里一個聲音回響著,敲打著我的決心,攔住了我差點兒又要伸出的手。
回到臥室,我提筆在「曹子鵑的人生規劃」里寫道──
「今天是幫阿蘭相親的日子,天氣晴。從今天起,我仍是阿蘭的室友兼死黨,但不再是她的管家婆。蕭亞蘭從今以後的人生,由她自己決定。」
阿蘭的決定就是和柱哥在一起。
蕭阿姨見過柱哥一面後十分放心,第二天就飛回了加拿大。
我整日埋首於工作,對他們的事不再過問。有時阿蘭一連幾天不回家,我也樂得獨自享受公寓里偌大的空間。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平靜的水面突然投下一粒石子,激起一波碎浪。
那是個拜五晚上,我為了月底結算留在公司加班,回到公寓已是晚上十點,一推門居然看到阿蘭在哭。我慌忙把皮包一丟沖到她身旁。
「怎麼啦?哭成這樣子?」
「子……子鵑……柱哥……柱哥說……」
「他說什麼了!?」我條件反射握緊拳頭。
「他說我可能有了……」
我險些跌倒。
居然要男朋友提醒才發現自己懷孕?遲鈍到這種境界我算服了她。
「有了就有了唄,哭什麼?」我起身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
「我的消夜哪!?」本來放了兩塊pizza的托盤空空如也,一如我空空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