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走進樹林,腳下是條撒滿落葉的小徑蜿蜒進林子深處。
多麼似曾相識的情景……那個霧蒙蒙的早上,我也是踏著這樣一條小路,來到雷的身旁。一份狂熱的愛從天而降,我被幸福包圍著,仿佛籠罩在霧氣里的薔薇……或許,是我天真了,世上根本不存在那麼簡單的愛情。那份所謂的愛,比霧氣更加朦朧,比薔薇還要脆弱。
太多的故事發生在太短的時間里,太強烈的情緒沖擊著太脆弱的神經,不知不覺中,我早已偏離了最初的方向。
拈一片落葉,一片失了水分的、泛黃的落葉。
我忽然想起了寧寧,想起了我給她的承諾,以及那個揮之不去的、快樂的聲音。
「寧寧是爸爸的新娘!爸爸的新娘!爸爸的新娘……」
我錯了,我不該選擇這個如此安靜的地方。安靜的空間,只會讓腦海中的聲音格外清晰,直刺進內心深處……
「如果寧寧病好了,怎麼辦?」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要我怎麼相信一個如此反復無常的人?」
「別又把你那該死的理智拿出來當擋箭牌……」
「你不願傷害寧寧,就寧願傷害我嗎?寧願傷害我嗎?寧願傷害我嗎?……」
靠著一棵白楊,我無力的滑坐進落葉堆里。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可雷滿身的狂怒又明明白白告訴我,他受傷了。而傷害他的不是別人,是我。
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竟是這麼有限。對他的感情難以割舍,對寧寧的承諾亦不容我退縮……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不傷害他們任何一方,同時……亦不傷害自己呢?
對丁隻的存在,我又該如何自處?以前,對她一無所知,尚可抱著鴕鳥心理不與理會;現在,她出現了,我又豈能視而不見?明知道逃避是弱者的行為,但事實上我在Coffee里的所作所為不是「逃避」又是什麼?
答案很明顯,我害怕面對她,因為我對她和雷之間的「過去」仍舊無法釋懷。
是的,我在意,我在意雷每每言及這個「過去」時黑眸深處的痛苦和壓抑,我在意他對她的態度是憤怒而不是平淡,我甚至在意著她的……完美……
是愛情麼?愛情讓一向少欲少求的我變成了會嫉妒的小女人?害人不淺啊……
我莫名其妙的笑了,扔掉手里的落葉,又從地上抓起一把放在掌心摩挲。
不知過了多久,一大片陰影罩住我的身體,一抬頭,我望進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
「大哥……」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我下意識垂下眼簾,改看他腳上那雙深藍色NIKE跑鞋。
「時間到了。」學倫往我旁邊一坐,脊背靠著樹干,擺了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坐姿。
「已經兩個小時了麼?」
「兩小時又十分鐘,時間過的還真快……」
總覺得他意有所指。他口中的「時間」似乎包含了這兩小時以外的什麼……但現在的我無心去探究,所以我選擇沉默。
「說說看,這兩小時你想通了什麼?」學倫拿肩膀頂了頂我。
「拿著。」我丟給他一片落葉。
「干嗎?」
「如果說,有個身患絕癥的孩子,她的生命就好像這枚葉子,水分一點一滴流失,隨時可能干枯而死,你會不會盡全力滿足她的一切願望?」
學倫盯著葉子瞧了許久,終于說道︰「你的比喻還真奇怪……那孩子是你什麼人?」
「你先回答我,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想,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
「力所能及麼……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喃喃自語,再度掉進亂麻似的念頭里。
「喂,你八點檔看多啦?又是絕癥又是願望的,典型的家庭倫理大悲劇……」學倫捏著葉子在我眼前亂晃,一付打哈哈的模樣。
「別鬧,我說真的!那孩子真的很可憐……」
「不治之癥?」
「摩爾尼綜合癥,听過沒有?」
「沒有,是癌嗎?」
「不,血液病的一種。雖然還沒有惡化,但隨時有病發的危險。」
「所以你可憐那孩子?你認為應該趁她還活著給她一切想要的?」
「難道不該如此麼?」
「會不會太強求了?我的意思是……她真的那麼需要呵護嗎?」
「你沒見過寧寧,當然不曉得她是多麼的……脆弱……」那雙楚楚可憐的眼楮又一次侵佔了我的思想,揪得我一陣心疼。
仿佛讀出了我的心思,學倫把手搭上我肩膀,輕拍了幾下。
「脆弱還是堅強,往往由不得外人定在。外表更是唬人的東西,就好比你給我的這片葉子。」他把手掌托在我眼前,緩緩說道︰「沒錯,它幾乎已經枯黃了,象征生命的水分所剩無幾,但是,它並未因此而變得脆弱。」他突然用食指和中指捏住葉柄,另一只手拉住葉片的根部猛扯……
我被他突然的舉動搞糊涂了,「大哥你……」
「你看——」他慢慢攤開五指,葉子脈絡無損的出現在他掌心。
「怎麼會……」
「你一定沒玩過‘拔根兒’。」
「那是什麼?」我好奇地問,捏起葉子仔細端詳。
「一個男生的游戲。兩條葉根套在一起,看誰的先被扯斷。因此我們都知道,越是失了水分的葉子,根部反而更強韌。人亦是一樣。
「你是想告訴我,越走到生命盡頭的人越堅強麼?」
「可以這麼說。」
「可寧寧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啊!她認為自己和普通女孩兒一樣健康……」
「你確定?」學倫的口氣充滿置疑。「一個人可以對別的事情無知,但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身體。你確定她真的不知道?」
我被問倒了。
沒錯,我和雷都瞞著寧寧,可是,我們真的瞞住了麼?我們一樣瞞著元嫂,元嫂不也早就猜到了八九分?寧寧她……真的不知道麼?
記得我第一次發覺她不必上學的那一天,她臉上那抹神秘的笑,以及隱藏在笑容背後的不協調——
「爸爸一定沒告訴你,我不必上學的……」
難道……「不,不會的。」那太殘忍了……
「有用嗎?這麼騙自己?」
「我不知道……只要她開心就好。」
「但是你不開心。」學倫突然道。
「我?我哪兒有?我只是擔心她的身體才……」
「你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我愣住了。學倫他……生氣了麼?沒見過這樣的他,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做答才好。
「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你!」
「大哥……」
「有什麼委屈不能告訴我這個大哥的?非要憋在心里,當心憋出病來!」
「我不是…」
「你這幾個星期真的很不對勁兒。起初我以為自己多少知道一點,今天才發現根本沒我想象中那麼簡單……」
我一驚,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你……知道什麼?」
「工學院的雷主任,那個被你稱作‘雷’的人。」
「是,我在他家做家教,他女兒叫寧寧,也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孩子……」
「到現在你還是不肯說出重點嗎?非要重復一遍我已經听過的故事嗎?你以為我的耐心有多少?」
「我……說的都是實話……」只是不完整罷了,我有些心虛地垂下頭。
學倫突然一撐地面站了起來,略顯煩躁地在我面前踱起步子。
「你夠聰明。」他突然道。
咦?夸我呢?有點兒突然,不過還是應該……「過獎了。」我連忙道謝。
「我不是在夸你!」學倫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以為我來到看不出你的避重就輕嗎?你大哥不是傻瓜!」